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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从医院拿完药回来的薛安打破了这屋子里的僵局,最终几个人围在了一桌丰盛的热菜前。

        饭桌上,薛祺旁边坐着二叔,薛安不明就里地独自开心着,他说薛平经由街道办的帮助去了一个建筑工队,人家夸他干得不错;他说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好,以前扶着椅子走几步就不行了,现在能走一百米了;他说薛祺优秀,这两年社区里都说薛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什么都说,独独不提自己。

        也许是因为时近年关,薛祺看着二叔像小鸡数米一样,一粒一粒地细数往事,实际上薛家哪里有什么敢让人回头看的事情,可薛安的字字句句里偏透露出心满意足来,惹得一旁的余春兰忍不住出言讥讽,薛安也不还嘴,温和地嘿嘿笑两声,又继续说下去。

        这是隆冬时节,北方家家户户都通了暖气,窗台上冻着几个金灿灿的柿子,水果篮里多是今年新出来的干红枣——年年的隆冬都与此相似,仿佛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人们只是原地打了一个转。

        薛祺专心吃一碗刀削面,上面浇着薄薄的一勺番茄酱,手揉的面劲道,透亮艳红的酱汁浇在上面,味道不复杂,却很是清爽,很容易就吃出滋味儿来。她吃得急,滚烫的吃食让她的鼻尖红红,眼眶里雾蒙蒙的,像是热气遇到室内窗玻璃所出现的雾化效果。

        碗里的面只剩一个底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薛安还在和奶奶聊天,她悄悄下桌,走到客厅的窗边,接起,“秦凛。”她一把拉开窗帘,一眼就看见昏黄的路灯下翻飞着的雪花,它们才是真正的大千世界的无喜无悲者。

        这边的秦凛长长地躺在沙发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拿着遥控器来来回回地换台,一边问她到家了没。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到了,在吃饭。他有些不满,恶狠狠地说道你男朋友见不得人吗?这声音怎么小得跟作贼似的。

        薛祺手里还牵着棉布窗帘,被他一句话逗得笑了,“你呢?吃饭了吗?”

        秦凛觉得今天的薛祺格外有耐心,她几乎不在电话里跟他讲什么吃了没吃的话,他们之间从不煲电话粥,这还是秦凛察觉的,以往只要一谈恋爱,手机里电话信息就没个完的时候,对方总是想出各种花样约他。后来跟薛祺恋爱的时候,都在一起快俩月了,信息也只发了一条,还是因为嘉禾的“公事”——这是他头一回在一段恋爱关系中这么不是滋味儿。

        “秦凛?秦凛?”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她久等不到回应,以为信号不好。他咳了一声,“电视蛮好看。”

        “你一定很少撒谎。”薛祺带着笑意作出“点评”。

        这么轻易就被识破谎言,秦凛隔着电话,不自在地坐起身,脊骨挺得笔直,“你爸妈给你做的饭吗?”这话一出口,他又想给自己两巴掌了,人家都回家了,不是爹妈给做饭还能是谁?就在他等着她揶揄自己的时候,那边又低笑了一声,她的声音里像是缠裹着蜜糖,“是啊,爸妈给做的饭,津城还下雪了,感觉比北京大,一脚踩下去得陷半个膝盖进去”。

        “那是因为你腿短。”秦凛恢复了毒舌,重新躺回沙发,餐厅里自己的妈妈正和爸爸甜甜蜜蜜地一个炒菜一个端菜——炒菜的是他爸。

        这一通电话打得很久,秦凛是迟钝的,很久很久的后来,她和他已经没有在一起了,他忽然回忆起这一晚的电话来,通话时长将近九十分钟,一部电影的时间,几乎是讲一个故事所需要的标准时间了,他那时才发现,只要薛祺愿意,她是能够无限地拉长和他的相处时间的。明白了这一点,秦凛一开始恨不得想要掐死她,后来知道掐死她犯法之后,又只能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儿子,吃饭了。”王敏扶着沙发背,一手揉揉他的肩,他翻身而起,将母亲揽入怀中,一起去了餐厅。

        吃完饭以后,薛祺又和奶奶说了会儿话,看着又黑又沉的天色,奶奶尽管不舍,还是一个劲儿地催着他们早点回家。临走的时候,余春兰还是低着头有一阵没一阵地做她的十字绣,薛祺在门口顿了顿,还是喊了声,“二婶,我们走了。”

        电视机前的人嗯了一声,倒是薛安忙不迭地,轻推了一下余春兰,”你这个人,人家孩子跟你打招呼呢。“

        雪地里的夜色又黑又沉,已经没下雪了,可仍旧有细小的雪花在半空中翻飞,那是风带起来的,飞不久就落下了。

        薛祺往领子里缩了缩脖子,她庆幸自己在三里屯早早地就买了身上这件厚得像铺盖卷一般的羽绒服。

        薛平走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他无端地惧怕这个曾经不甚在意的女儿。

        ”你二婶,当时是不是把你妈留给你的钱拿走了?“衰老的男人的声音像一片锯齿形的草叶,听起来次次啦啦地。

        周围不甚明亮,路灯亮一盏灭一盏的,还不如附近人家子的方玻璃窗里铺在雪地里的那点光来得实在。

        如同棕熊一般的背影顿了一顿,薛平抓住机会紧着走两步,把刚刚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

        ”不算拿“,她说,”我给的。“

        ”你给她她就好意思要?“她的回应让他一时之间得意忘形,义愤填膺起来。

        ”奶奶生病。“薛祺本不想回答,可她总是想起薛平身上那套带着水泥点子的工夫,这让她变得宽容了一点。

        ”那——那她也不能拿你一个高中生的钱!“

        她轻描淡写,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不差那点儿。“

        薛平还想说点儿什么,可搜肠刮肚地,也没攒出点什么来——最终只是在刮来的风中瑟缩了一下,闭了嘴。

        回家之后没几天,就过年了。

        薛祺提不起什么劲头,只是像往年那样将家里里外完整地打扫了一遍——除了薛平的房间。

        今年津城的暖气来得准时,质量还高,这么多天也没出现一时供暖一时又断掉的情况,她不必灰头土脸地去生火或者是一趟趟地灌热水袋。

        啪地一声,她将抹布扔进地上的红白搪瓷水盆里,窗玻璃上还留有浅浅的水渍,人歪进沙发里,她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机,屋里一下有了声音。黑色遥控板被她戳在膝头,她盯着那扇掩着的破门,半晌,猛地站起身,胳膊一挥就推开了。

        她走进去,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怪味,又很快地转身出门,拿了扫把簸箕,端了水盆进去——不大的房间里一下摆满了这些清洁工具。

        她拖过一只蓝色的男士拖鞋,单膝跪在上头,腰弯下去,头拉低——手机手电筒将床底下照成一片白,她前后左右地来回看,站起身的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盒子不见了。

        这个时候她才来得及仔细打量一下这房间,其实这房间没什么东西,就一直大行李袋扔在她妈那暗红色的储物柜上,其它的就还跟她上大学走之前差不多,除了角落里慢慢积起来的扬尘。

        看看时间,不到十二点,她想起奶奶说薛平下午六点钟下班。

        卫生间里哗啦啦地响,片刻水停了,她甩甩手走出来,简单打理一下自己,然后背包出了门。

        去公交站的路上,她拐进小卖铺里买了包烟,老板娘见了她热情地拉着她聊天,她儿子在一旁拿着课本挂羊头卖狗肉,时不时地拿眼瞥一下她,薛祺回看过去,她觉得这面孔不熟——熟不熟地,也不重要,难不成她还真要像老板娘说的那样帮着教育两句?

        从小卖铺脱身以后,薛祺刚走到车站,车就来了。

        公交车在风雪里七拐八拐地,碾了一路的车辙印。她无聊地看窗外看了好久,然后看到了津城中学的大门——只看了一眼,她就偏过了头。

        刚刚校门口站了一群人,颜色鲜鲜亮亮的,几乎第一眼,她就看到了南亦谦,他和那天在高铁上穿得差不多,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浅色的牛仔裤,只是今天多围了一块围巾,深灰色的。实际上她并没有觉得很巧,班级里的qq群一早就说了要在今天搞个同学会——她一如既往地不冒泡,也一如既往地没人问她。

        到了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比上午暗沉了不少。她在门卫处登记,然后轻车熟路地在青灰色的墓园里拐来拐去,最后走进一个大玻璃隔间,里头四面的墙全部是玻璃格子,格子里又摆了一个一个的米白色小罐子——头一回来她还瘆得慌,后面多来几次,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玻璃隔间里没什么人,她随手拖过一条黑色皮长凳坐下,左右看看,工作人员也不在,于是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了,她抽一口,烟雾便直直地在她眼前升腾起来,模糊了小玻璃格子里的女孩的笑脸。

        她回回来,都是空手,连一小盆的花都不给买。

        沉默地吸完一支烟,她像是不尽兴一般地,又点了一支。

        保安正裹着军大衣,坐在亭子里刷手机,亭子一侧的小玻璃窗按照规定得开着,吹进去的冷风让他的一边脸都冷木了,他正看小视频看得有趣,一股浓重的被低温裹挟了的烟味飘过来,他抬头,不出意料地,又是那个女孩子,他皱着眉嘟囔了一句,“这什么人啊,回回空手来,走的时候还一身烟味儿。”

        津城的某家ktv包厢里,长条玻璃桌上已经是一片狼籍,两个话筒还在众人的手上来来回回,音响里放大的人声实在是难以入耳。

        一片混乱之中,南亦谦坐在靠包厢门口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他拿出手机,信箱里还是只有自己的那一条信息,看起来孤零零地,这么多天了,也没有回复。他想起高铁上,她假装不认识他低头走掉的样子。

        一行人从ktv出来,几个人身上带着酒气,又有几个人闹着要去下半场。顾宁挂在南亦谦的胳膊上,打了个酒嗝,“怎么样,哥,去不去?”

        “那是什么?”南亦谦答不对问。

        ktv的马路对面,架起了一长排的红色棚子,棚子下配了桌子凳子,几个穿着红色小马褂的人手上抱一摞小册子忙活着。

        “展销会吧。”有人冒一句。

        “大冬天的,搞什么展销会啊?这季节的农作物都死光了吧?”又有人回一句。

        这话让南亦谦笑了一下,他显然是知道什么,却也并不说出来。

        冬天的农产品展销会,他见过。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某一个周五,正好轮着放月假了,校门口一如既往地堵塞。

        冬天昼短夜长,等到学生六点钟下课走出来,天已经乌漆麻黑了。校门口已经水泄不通,几个家长已经跟执勤老师聊了起来。

        家里的车来接他,他坐在车里,看见薛祺穿着薄薄的一身校服在停得像迷宫一样的车子之前穿梭,她没有去车站,而是朝反方向的长街走去,随后拐了个弯,消失了。

        等到司机好不容易从学校门口的“泥淖”中出来的时候,南亦谦忽然说等一下,自己想起要买点东西,司机将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能够看见男孩子朝反方向快步走开的身影。

        南亦谦站在长巷子的拐角处,旁边一棵一抱粗的大树遮了他周围的光,其实没这树,就单凭这夜色也能把他埋了。

        她面前摆着一个小石锅,蒸腾着热气往她脸上扑,她也不避开,甚至像是为了专门享受那点热气,还往前凑了凑。南亦谦抬眼一看,小棚子附近放了块小牌子,农产品展销会。她坐的那个小摊上拉着一小块横幅,石锅米线。

        其实那天时间并不晚,是天黑得太早了,还少有地碰上了清朗的夜空,月亮圆乎乎地挂在上面,清清白白的颜色。南亦谦看着她像是做功课时一般蜷背塌腰地专心吃米线,她身上那套像是硬纸壳一般的校服里开始冒着热气。他走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因为那一小锅米线而变得粉红莹润。

        “问你话呢,去不去啊?”顾宁用胳膊肘戳他一下。

        南亦谦的视线从马路对面的简易棚上收回,他摇摇头,“不去了。”

        “你扫不扫兴啊?回回走这么早?“

        傍晚了,天又飘起了小雪,他没再回答,转身无言地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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