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三年：雨余

黄昏时候落了一阵雨，洗出一派明净天色。令仪搀着嘉章，立在廊阴看雨。一身藕荷色的衫子，捧出明霞也似的嘉章，“雨要落到什么时候呢？”廊沿滴下水来，嘉章伸手去够。

        她爱雨，她禀赋里是爱天然的，哪怕她能见到的自然也只是后园的那尺寸大的地方。对着玲珑的假山石，她仿佛便能看到蓬莱方丈；对着小小的池塘，她便能想到许多江河川谷。书本上的那些山川名物，在她眼前不住地跃动着，她伸出手来，那些影子便一一隐遁，眼前又是黑压压的大字小字与墨圈。

        先生回回见她走神，也只是笑笑，并不与她十分认真。先生考了许多年，早不记得自己少小读书的情形了，只记得年年考，岁岁考，等到同侪中式，各自欢欣，只有他是羞惭的，门也不愿出，朋友也不去拜会。考中的朋友也有宽他心的，说他文字好，来年一定有指望，也有替他抱不平的，说他文字平日就好过别人，一定是试官眼盲，看卷时才落了他的卷下来。他一句都听不进。他做小孩子的时候就入场，早不记得少年情况，只记得那时得了浓圈密点的得意，只记得年年下第的惆怅。作幕他乡，又因性刚使气，触忤上官，没奈何只得到人家坐馆，闲下来便是读书著书。心思才淡，人便老了，生死书丛，蠹鱼也似。

        令仪望住嘉章，她常猜不透嘉章的心意。她要操心的事多得很，譬如说嘉章身上这件衫子是沾不得水的，污了便不好看，洗么要单开来洗；譬如说薄暮轻寒，应当给嘉章再罩一重衣衫，要是头疼脑热，咳嗽起来，那便很不好了。嘉章不听她的拦阻，只是要到阶沿下去戏水。令仪的伞还不及张开，她便扯着裙裾跑了出去，不顾泥点污了绣鞋。令仪没见她这么欢恣过，便由了她，只站在廊下照看着。嘉章笑，她便不觉随着笑，她不知道嘉章欢喜些什么，只觉得应当陪着欢喜。嘉章喊她：“令仪令仪，你快过来呀！我看到了蚯蚓。”她随顺地走下来，顺着嘉章的指点，果然见一条蚯蚓，蜿蜒屈曲。嘉章伸手去摸了摸蚯蚓，不住地说着话：“我就知道，一落雨，它们就要钻出来……”“一定是地底下太闷了……”“母亲说，人老了，都要归到地底下的。也会很闷吗？”令仪被她一问，想起母亲来。她记得母亲下葬的时候，他们相帮着钉上了棺木，又帮着合上幕门。蚯蚓在地下待得很闷了，还能钻出来。魂灵又在哪里呢？无尽的暗啊，无尽的幽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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