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在七岁上，寡母将令仪抛撇在人间，自己便过去了。她只觉胸臆无限悲哀，却哑了声哭不出，亲戚人家来吊问，只作幼小孩童未经人事，不晓得伤心，一味嗟叹来嗟叹去。就中有位郑家姨娘，与令仪的母亲原是闺中女伴，又结拜作姐妹，叹到寡姐一身零丁，又留下这点可怜骨血，便要接她过来住，她一旁不声不响地点了头。听凭人家帮她整理行李，听凭人家把些粗笨家私典卖尽净，听凭人家把大门落了锁，便跟着上了行船。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后面也只是无限的山，无限的悲哀。

        船行得很慢，江面上茫茫的是雾，扬州城在绿杨最深处。她不敢问，乖顺地坐着，连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便颠簸了船只。一路都有人指点着，“那边就是扬州”，她顺着那人的手望过去，只是点头。江面白茫茫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

        舍船就车，再由人牵引着，便到了郑家夫人家中。夫人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刚刚六岁，因彼此住得远，也没有见过面。闺名唤作嘉章，大概是娇生娇养，少经风霜，神气朗润，总是一副喜容。郑家姨夫是兴化知县，为民父母，赴任外方，夫人家中虽也很窘，平日里三五个人总是用得去的，然而平空又多了张口出来，到底吃力些。虽说家私典尽，款项都充作鞠育孤雏之用，还是不够，要是用尽了，十年之后，陪嫁的一笔大数目又从哪里出？夫人算来算去，没了主意，可巧想了一个法子，嘉章正缺人照应，这几日才央人寻个周正丫头来，都不大满意，要么眉歪嘴斜，要么做事粗手笨脚。横竖是要添多一口饭，不如叫令仪伴着嘉章，斟茶递水，敲腰捺背，照应起居，做母亲的照理也没有什么可忧心的。

        她便半主半奴地住下了，她不觉得烦闷，反倒感激得很，这种感激是莫名的，她来不及仔细忖度，只觉得自己应当事事尽心。她照应嘉章起居格外落力，往往连自己寒热都顾不及，偏偏能记得嘉章的寒热。真个是十二分的落力十二分的殷勤。一呼即诺，生怕赶不及怒恼了嘉章。她倒不全为了担心罚辱，只怕嘉章不称心不满意，她便要千不是万不是地赔起小心来了。她觉得忧戚应当是自己的，而嘉章的脸上顶好不要有一点愁烦。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实实在在是这样去做了。“嗳，我的好小姐”，她有时也会这样嗔怪正在发恼的嘉章，声音是柔细的。人家都说她服侍得尽心，她并不觉得自己在服侍谁侍奉谁，她根本是巴望着能为嘉章做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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