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家
壁外调查在出墙的第五天就提前结束了。
和蒂娅同届的新兵一共牺牲了二十五名，接近七成的死亡率完全不是说说而已，空了一大半的床铺不断告诉着每一位存活下来的士兵这个残酷的现实。在浴室冲完澡，蒂娅湿着头发坐在床上，发愣一样看着面前这个整洁的空床，她仿佛可以看到娜塔丽在上面恬静的睡觉的样子。
如果当时自己再快一点，或者自己留在城堡多找一会儿娜塔丽，一切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那声“救命”还留在蒂娅的记忆里，娜塔丽当时一定很害怕，她一定不想死，她甚至都没看到大海。
蒂娅在心里唾骂自己。
当初承诺时有多希望娜塔丽能多一分撑着活下去的意志，现在她就有多么后悔自己当时天真又愚蠢的选择。如果不向娜塔丽约定大海，或许娜塔丽在看到墙外时就已经满足了自己关于父母的那份执念，临死前也会带着释然。而她天真的、自私的，认为仅凭一个小小的对于大海的执念就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最终让娜塔丽在临死前心里也带着遗憾和不甘。
她就是那么没用。
“叩、叩、叩。”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蒂娅的自我谴责，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哭了，脸上的泪痕甚至有些干，不知道是已经流了多久的眼泪。慌忙的用袖子擦拭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进”。
出乎蒂娅的意料，进来的是埃尔文分队长。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悲痛，依旧像往日一样严肃。看到蒂娅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埃尔文没说什么，只是上来拍了拍蒂娅的肩膀。
“我听说，你亲手砍杀了那匹奇行种。”
蒂娅的手下意识的握紧床板，她沉默的点了点头。
“她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埃尔文再次开口，“在城堡战役中，她为了救另外两名被困在石缝里的士兵，放弃了优先撤离的机会，协助击杀巨人六匹，是相当令人敬佩的战绩。”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寂静，蒂娅没有对埃尔文说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她知道埃尔文的意思，但这并不能让她对娜塔丽的离开减少一分一毫的悲伤，她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埃尔文，哪怕他现在是蒂娅的上司。
埃尔文也并不在意蒂娅是否回应，他想对她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娜塔丽·卡特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就是这样，不是为了祭奠娜塔丽，不是为了安慰蒂娅，埃尔文只是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实。
那么，就差那封信了。
这样想着，埃尔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封，放到了蒂娅的面前。
“这是娜塔丽·卡特士兵的遗书。”
蒂娅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娜塔丽已经没有亲人了，这封信是写给她已逝的父母的，烧了吧。”
“不。”埃尔文将信封又往蒂娅的眼前伸了伸，“这封信是她写给你的。”
随着信封和蒂娅距离的减小，信封上黑色的钢笔字迹闯进蒂娅的视线里，她知道娜塔丽的字写得很好，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她手里能写的如此娟秀漂亮。
——致维多利亚·克洛伊·施耐德
亲爱的维多利亚：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能再陪你走接下来的路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壁外调查？唔……第一次也有可能，毕竟我心里害怕的厉害。我不像你们那么优秀，一想到书上形容的巨人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发抖。
【此处是一个扭捏作态的裸体巨人画像，应该是娜塔丽画的，和真正的巨人大概有五分像。】
不要以为我画的太丑！我只是把它改的可爱了一点，如果维多利亚和我一样害怕（只是不说）的话，那就看看我画的这个吧，看完应该不会那么害怕了，毕竟我自己看着都笑出来了～【笑脸】
对了，你看到这封信是不是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是给你的？哈哈哈，我其实有听维多利亚你的建议哦。你说我写在信上的话能被在天国的爸爸妈妈看到，那我把它们放在心里他们一定也能知道啦。所以我就把信写给唯一不在天国的我最重要的人——当当当当～维多利亚·克洛伊·施耐德小姐，恭喜你中奖啦～
是不是很感动？感动就对啦！【骄傲脸】
一直都是你给我好吃的、教我骑马、给我带小礼物，帮我编漂亮的辫子，从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了！总被你感动我其实一直很不好意思啦……可惜我很笨，理论和体术上都帮不了你，也没多少钱【哭】，就只能把你放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啦，虽然它也换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这已经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哭】
被感动真的是一件超超超超——幸福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感动维多利亚一次！哪怕是用这样犯规的方式……你肯定不会介意吧？嘻嘻，因为维多利亚最好了。
维多利亚其实在和我成为舍友之前对我没什么印象吧？这也是正常的啦，我除了个头也没什么令人瞩目的地方了【高个子的小人】。但维多利亚你不一样。你在训练兵团里简直就是风云人物！又漂亮又温柔又有钱又有礼貌还很厉害……啊啊啊啊越说越羡慕！
我当时其实就有在偷偷关注你了【流口水】，我总是想，如果能和你做朋友就好了～结果肯定是神明大人听到了我的愿望！你简直不知道我在宿舍看到你的那一刻有多——么激动！【害羞脸】
和维多利亚一起住的三个月是爸爸妈妈离开我之后我最开心的三个月了！就是我前两天总做噩梦……还把你吵醒了，想想真丢人啊【倒地流泪】，不过也因此不小心收获了“维多利亚的抱抱”，在维多利亚怀里睡着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睡着的感觉一样，超温暖的嘿嘿嘿。
我虽然已经没有家了，但是这三个月蒂娅给了我家的感觉！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棒的了！！因为这不仅仅代表着我幸福，也代表着蒂娅肯定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才能成长为这样温暖的人【幸福脸】，我也就放心啦。
啊啊啊，信纸快写不下了，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哭】……算啦，反正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剩下的就留给维多利亚慢慢猜吧，权当我最后自私的留个悬念，我不想让维多利亚忘了我呢～
你放心哦，虽然我不能在你身边继续陪你了，但我在天国也会看着你的，就像爸爸妈妈看着我一样。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我也都会知道的！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我也会晚上偷偷跑到他床边吓唬他的！放心！【握拳】
最后，我相信维多利亚那么厉害，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活到一切结束的。
那么就，再见啦～【像娜塔莉一样的小人笑眯眯的挥手】
你亲爱的，
娜塔丽·卡特
（以下是一团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纸张最下面的空白部分）
啊啊啊啊差点忘了说，我在床头第三个抽屉里有存的一点点钢币，麻烦维多利亚一定一定要帮我花掉！不然我就白存了！谢谢啦～【笑】
地下街。
现在是晚上六点十五，法兰正在厨房准备晚餐最后的汤。原本今晚是伊莎贝尔兴致勃勃的说要在家里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迎接蒂娅的归来，结果不到一刻钟她就把厨房弄的乌烟瘴气，为了不浪费他们忍痛重金买的食材，利威尔先一步将伊莎贝尔拎出了厨房，然后叫了他过去帮忙。
令法兰意外的是，利威尔做饭的手艺看起来还不错。平日里，利威尔都是简单的面包配汤，偶尔改换口味他们也都是选择街边那家相对干净而且不贵的酒馆，这么多年里，今天是法兰第一次见到利威尔认真的下厨，竟然还是托了伊莎贝尔那个笨蛋的福。
不过利威尔也只做了两道菜便离开了厨房，把剩下的主食和汤交给了法兰后，他披着衣服独自出了门。估摸着蒂娅也快到了，法兰透过厅里的窗户看着利威尔离开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刚洗完衣服，探了一个头在厨房门口——她现在被勒令不准进厨房。
“咦？大哥呢？我闻到鸡肉和奶油蘑菇焗饭的香味了，没想到你们的手艺这么好。”
“你是狗鼻子吗……”法兰无奈的笑了一声，“利威尔出门了，我估计是去接蒂娅吧。”
“蒂娅不是认路吗？”
伊莎贝尔挠挠头，难道蒂娅不到一周就忘了大哥家在哪里？不对啊，他们又没搬家，以前一个月不来也能记得啊。
看着伊莎贝尔满头问号的样子，法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利威尔坚持“蒂娅在我眼里就是个小鬼而已”的样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其化为一声叹息。
法兰：我好像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另一边，和法兰猜的没错，利威尔正靠在地下街出口的墙壁上，静静等待着蒂娅的到来。其实他最初并没有打算来接蒂娅，这种无聊又多余的行为在利威尔看来完全没有意义，蒂娅又不是不认路。但他今早正好去地上办事，撞见了调查兵团回来的样子。
和传闻中的一样，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气氛异常沉闷。受伤的士兵坐在中后方的简易马车里，带回来的几具尸体躺在最后一辆马车上，墨绿色的披风盖在他们的身上，再也没了出门时的飘扬。
利威尔第一反应就是找那颗熟悉的红色脑袋，所幸这颜色太过显眼，利威尔很快就找到了蒂娅的身影。见她完好无损的骑在马上，利威尔承认，他在心里小小的松了口气。但蒂娅失神悲伤的样子也被利威尔看在了眼里，利威尔沉默的在人群中看着蒂娅骑着马渐渐离开，最后面色如常的离开。
其实是很容易料到的事。利威尔知道蒂娅从小就生活艰辛，但她其实也还没有过伙伴在身边死去——还是被巨人吃掉——的经历，这种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就是出墙的代价之一。无论是多么厉害的人，都无法做到保全所有人，被迫接受死亡是调查兵团里每个活下来的士兵的必修课。
但在回到地下街后，利威尔脑海里总是想起蒂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所以自己就蠢货一样的在这儿站着吗？利威尔臭着脸看着地下街的门，脑袋里充斥着乱七八糟的事，包括蒂娅今早的样子。
让利威尔略微舒心的是，蒂娅并没有让他等多久，感觉才来了没几分钟，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地下街门口。借着角度差异，蒂娅并没有看见墙边的利威尔，而利威尔却可以看见蒂娅。
原本是一脸的郁郁寡欢，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最后努力勾起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利威尔将蒂娅一系列面部表情尽收眼底，直到看着她保持着微笑噔噔噔的下楼梯，在转角时看到利威尔的一瞬间变成惊讶为止，利威尔开口：“真是一副蠢样子啊。”
蒂娅：“……啊？”
“不想笑就不要笑啊，小鬼。”利威尔站在蒂娅的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放到蒂娅面前，“上次看雪的时候，说过洗完还给你的。”
“……”
看着利威尔递过来的手帕，蒂娅在地下街门口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勾起的笑容一点点塌了下来。她明明不想哭的，但在楼梯拐角见到利威尔的一瞬间，惊讶之余，蒂娅的鼻子不由她控制的就是一酸，等到手帕摆在面前，眼泪就更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
什么不要哭，什么面部微笑法，什么自己安慰自己一定要坚强，在见到利威尔的瞬间一切都土崩瓦解，蒂娅心里觉得自己更没用了，但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去，紧紧的搂住了利威尔的脖颈。
利威尔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轻轻的搂住了这个总让他无奈的臭小鬼。
偶尔经过这里的人会好奇的瞥上两眼，但在和利威尔对视的那一刻，凌厉的目光让他们打了个哆嗦，急忙转过头快步离开。地下街的人基本都听过利威尔的名字，即便没有见过，凭借着这样特殊的气势和身高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没有必要就尽量不要惹到利威尔——这是地下街很多人的共识。利威尔并不是地下街最强最有势力的那个，但他确实是能不要命了往死里打的那个。这样的人都不好惹，大家心里都明白。
等蒂娅哭的差不多了，磨磨蹭蹭的从利威尔的怀里出来时，两个肿眼泡和通红的脸蛋让蒂娅显得格外狼狈，利威尔把手帕扔进了蒂娅手里，面色相当难看的脱掉了沾满蒂娅眼泪和鼻涕的外套。
“走吧，”利威尔先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伊莎贝尔和法兰做了饭，今晚在家吃。”
看着利威尔的背影，蒂娅吸了吸鼻子，尽管她哭的时候利威尔就一副“你个臭小鬼怎么这么麻烦”的表情，在她把眼泪和鼻涕沾满利威尔肩膀后利威尔更是一副“我真的很想宰了你”的脸色，但蒂娅在心里真真切切的，认为利威尔很温柔。
不问原因，不开口安慰，但他能清晰的察觉到你的悲伤与难过，沉默的给你他的肩膀。
她喃喃道：“利威尔先生，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呢。”
前面的利威尔走了几步，察觉到本应跟上来的脚步声并没有出现在身后，他转过身，朝着还定定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蒂娅开口：“臭小鬼，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你的耳朵让巨人给啃了吗？！”
脚慢慢抬起，蒂娅朝着利威尔的方向小跑了两步，她和利威尔的距离在一点点地缩短。
“我来了，利威尔先生。”
等到蒂娅走到利威尔家门前时，她已经又重新勾起了微笑，看着利威尔盯着她的样子，蒂娅朝着利威尔信誓旦旦的拍了拍胸脯：“我没有再勉强哦，多亏了利威尔先生的先见之明。”
钥匙插进锁孔，当门打开的一瞬间，饭香味铺面而来。饭桌上看起来就比往日精致许多的菜品冒着热气，腾腾热气中，伊莎贝尔和法兰笑着朝蒂娅招手，在看到蒂娅平安的、没什么重伤的样子，两人都松了口气，法兰带着放心的口吻说道“蒂娅，欢迎回家”，而伊莎贝尔则一向充满活力的朝蒂娅问好：“蒂娅！！快来快来，大哥和法兰在家特意为你做的大餐——”，身后的利威尔则催着蒂娅进门：“蠢愣在这儿干什么，快进去。”
不由得，蒂娅想到了白天里娜塔丽的信。
当她看到娜塔丽说她有一个幸福的家时，只是自嘲的摇摇头——施耐德家并没有娜塔丽想象的那样幸福，而她也并不是什么温暖的人。在这一点上，她觉得娜塔丽还是猜错了。
而这个问题，在她推门的这一瞬间，忽然就有了答案。
早在八年前，她就跟利威尔说的是“家里没有菜和红茶了”，而利威尔也是“今晚家里吃”。还有法兰的“欢迎回家”，伊莎贝尔的“大哥和法兰在家特意为你做的大餐”。
她怎么忽视了呢？
蒂娅笑着抬脚迈进屋，手早已经自然的将外套脱下来，挂在了门前的挂钩上。
——娜塔丽，你说的没错，我早已经有家了。
——我的家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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