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的你
船行至朱仙镇附近，岸上不远处，一群赶着驴的商贩正从开封城的方向而来。不知不觉，已不知过了几个春秋，日子就像这河里的行船，船来船往，络绎不绝，停停又走走，倒是一日都未曾停歇。
两年前，从开封经过这里去往南方的路上，也正巧是这般的黄昏，也是这般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黎明还是黑夜。
原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开封城越近，往事也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就连做梦都时常觉得在里面卧游了许久，怎么走都走不完。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一身戎装，手持红缨枪，笑着望着她。
赵云生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知道她好像又闯祸了，只是她当时还不明白，当年赵子纾为何把她倒吊在军营的门栏上，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若不是她装死一动不动，怕不是晒死也会渴死。那时的她满心的委屈，她明明是帮了赵子纾，不想她去战场，避免她死的那么早，可是到头来，却是自己吃尽了苦头。
年少时，赵云生很多时候都被迫关在军营里，只要赵子纾不出去打仗，都会逼她习武、训练、真刀真枪去打架，为此她们没少发生争执，她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每次偷跑出去，但又每次都被抓回来。
她不明白赵子纾为何如此不知疲倦地折磨她，她是个公主，是该衣食无忧养在深宫里不知烦恼的小女孩，为何偏偏要习武打架。
琴棋书画无一精通，针线女红也是从未触碰，那些名门闺秀会的，赵云生一样都不会，倒是偷奸耍滑，在与赵子纾的斗智斗勇中一日比一日精。
有一次，她拿着刀在军营里和那些士兵一起训练，被按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拾起刀挟持了一匹马，头也不回跑了。
那一刻她觉得她比跨下的座驾，更像是一匹脱缰的马。她疯狂地挥舞手中的刀，任马儿在热闹的街市中自由奔行，就算引得街上的人惊吓连连，她也不在乎。
她像发了疯一样，越气就越兴奋，挥着刀在马屁股上不断地厮打，像是要把这么长时间所受的怨恨，统统都发泄出来。
随着马嘶吼一声，它也开始撒开蹄子横冲直撞，赵云生只顾着任性挥斥手中的刀，想着这样便可忘记那些烦恼，可是等她突然发现马已经不受控制，想要紧拉缰绳也无用时，心里开始有些害怕。
“救命啊，救命！好马儿，我错了，我再也不打你了，你快停下，回去我给你吃上好的草料。你是大爷，只要能停下来，我当牛做马，你当我大爷好不好。”
她说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尽管如此对马好像丝毫没有作用。
赵云生大喊救命，眼泪几乎也要夺眶而出。
“娘，娘，娘，救我——”
此话一出，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身后赵子纾已经骑马赶来，眼看着越来越近，她紧张地将缰绳猛地拉紧。马骤然停下，赵云生一下子受不了惯性飞了出去，只见赵子纾腾地从马上一跃而起。
等赵云生睁开眼睛，她已经躺在了一个人的怀里，长这么大，她似乎很少被这个人抱过。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般舒服，刚还差点吓得心脏骤停，如今已经安心许多。
像是婴儿般拼命汲取母亲的温暖，只是还未躺够赵子纾已经把她放了下来。
“赵将军，好身手。”
声音从头顶传来，赵云生猛地回过神，没等到赵子纾的斥责，就看她转身对着后面来的人说道，“让李巡检见笑了。”
只见赵子纾身后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他笑道，“赵将军是我们大宋第一女将，女儿也不是寻常家娇滴滴胆怯的女子。”
赵云生走过去仰头盯着他，她虽还小，却也辩美丑，眼前这个男子绝非英俊可以形容，那自信从容又挺拔的气势，就不免让人心生敬畏。
“这是小女，云生。”
“原来是陛下钦封的僖宁公主，在下有礼了。”
赵云生动也不动问道，“你是谁？”
赵子纾刚想呵斥赵云生这样问很无礼，但紧接着就听人答道，“在下李继隆。”
“李继隆？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箭无虚发，打仗很厉害，结果连人带马掉到了沟里，挂在树上没死的那个人？”等不及他回答又接着问道，“你都大难不死了怎么还不好好珍惜生命，打仗又不好玩，而且军营的生活那么苦，看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做些别的。”
“赵云生！”
虽然声音不大，却很有威慑力，赵云生果然不再说什么，李继隆倒是没想到这小丫头会如此说，笑了笑看着赵子纾，继而又很同情道，“赵将军带兵打仗很厉害，管教这小丫头，怕是会费心吧。”
赵子纾无奈笑笑，“这丫头平日就爱胡说，见谅。”
赵云生狠狠瞪了李继隆一眼，又朝他冷哼一声，眼看着下一秒就会挨骂，她转身就要跑，赵子纾尴尬笑笑，“先行一步，改日再说。”
说完大步追上赵云生，提起她打横放在马背上，紧接着飞起跨上马回了军营。
已经不记得那次回去有没有挨打，但记住了那个叫李继隆的少年，还知道他与赵子纾是很好的朋友，一直以来他都在外镇守边关，如今长春节在即特意被召回开封。
他没事时总会来找赵子纾，也常常会遇见赵云生，闲时也会跟她讲后蜀，讲邵州，讲塞北的奇闻轶事风土人情。
即便如此，无聊又痛苦的军营生活还是会让她反感，尤其是碰到节假日，当整个开封城都沉浸在热闹的欢声笑语中时，此时的她就更是坐不住了。
“云生，今天这些箭但凡有一个没有射中靶心，你就休想出去！”
赵子纾又在逼她。
赵云生扔下手中的弓，生气地瞪着她，“你有那么多士兵，你去训练他们啊，为什么天天盯着我不放，我一点都不喜欢舞刀弄剑，我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你看别人家这么大的小姑娘都是吃吃喝喝，什么都不用干，为什么我要这样辛苦。我又不喜欢打仗，长大又不去当节度使。”
她一口气吐出这些不忿，原以为赵子纾会生气，毕竟她平时一生气就拿鞭子抽她，因此她跑步的速度总是不断提升。
赵子纾只是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傻丫头，正因为你是姑娘，我才要你练武，这样以后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保护自己不被欺负。”
赵云生想了想，“谁敢欺负我，我可是僖宁公主，就算娘不在身边，我还有爹，爹那么疼我，怕是只能我欺负别人。”
赵子纾摇摇头，“在宫里自然不会有人欺负你，但是外面的世界，你不想去看看吗？外面山高水长，鹤戾鹰鸣，塞北的草原，江南的水乡，还有广袤的大西北，神秘的西域，天府之都的蜀地，你不想去看看？”
赵云生陷入了沉思，以她的年纪，似乎还想不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她只知道开封，开封的酒楼脚店，夜市灯会，各种好玩好吃的，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外面对于她来说，还很远很陌生，不过她觉得赵子纾说的有道理。
“那如果碰上坏人，我就跑，你也看到了我跑的很快，我可以只练轻功，这样坏人就追不上我了。”
赵子纾笑笑，轻轻刮了刮赵云生的鼻子，“轻功要学，防身之术也要学。”
赵云生撇撇嘴，待赵子纾一走，她立即就从营帐里跑了出去。只是刚跑出大营就碰到了李继隆，她只能收敛起得意又兴奋的表情，转而微笑着。
“云生，你这一个人要去哪儿？”
“你要是答应我不告诉我娘，我就告诉你。”看着赵云生不肯乖乖说出，却又忍不住试探他的模样，李继隆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哈，好，我不告诉赵将军。”
李继隆高出她很多，一直仰着头总是难免不舒服，赵云生示意他附耳，他乖乖弯腰侧过右耳，她也很诚实的和盘托出，“我听说城里今天有灯会，十分热闹，我要去找阿云小月月他们一起去看灯会。”
李继隆直起身子，故意露出惊讶夸张的表情，“是吗，有多热闹？”
“绵延数十里，灯火通明，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各种各样漂亮的灯，有小鱼、蝴蝶、龙凤、飞鸟、怪兽、荷花很多很多，看的眼花缭乱，还有烟火表演，杂耍艺人，那是十分热闹好玩。”
赵云生介绍的有些兴奋，她有些迫不及待，李继隆笑笑，“那既然这么好玩，你带我去看看吧。”
赵云生想了想，若是带李继隆去玩，他自然是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赵子纾的，而且还有人给他们付钱，何乐不为。阿云小月月他们可都是穷鬼，花钱这种事情她从来不指望他们。
她笑笑，愉快地点头，“好，我带你去，不过你要带上银子。”
李继隆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赵云生的脑袋，“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赵云生一路心情很好，她很高兴自己带李继隆去逛灯会这个主意很不错，为了避免自己的这个‘钱袋子’无聊，她还故意找话聊，“李继隆，你多大了？”
他笑道，“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了？多好的年纪，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爹娘也不管你。”赵云生微微叹了口气，她很是羡慕，她也想一下子长大。
他笑笑，“你现在不好吗，怎么会为年龄苦恼，长大可不一定好，就拿我来说，现在要做的事就很多，要娶妻生子，要为国建功立业，哪像你这般无忧无虑的年纪。”
赵云生不认同，“我这个年纪哪里好了，天天要被人管，想去哪里也不能去。”
“那你想去哪里？”
“远一点的我没有想过，我喜欢开封，最喜欢和阿云小月月他们一起去吃好吃的食物，去好玩的地方。你呢，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成都吧。”
赵云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兴奋道，“成都？蜀地啊，那可是被成为‘天府之都’的地方，听说美食很多，景色也与我们这里不同。”
他笑笑，“是啊，那里确实是天府之都，李冰在那里修筑了都江堰，刘备在那里建立蜀国，三分天下，李白年少从那里出去，千里迢迢去往长安，还写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那里很美吗？”
“恩，很美。”
“比我们这边还美吗？”赵云生惊讶，见李继隆点点头，又摇摇头，“各有各的美，蜀地山多，风景秀丽，中原沃野千里，平坦广阔。”
“再美不也是被咱们大宋打败了。我爹他可是盖世英主，那文治武功都可比肩那些千古明君。”
“是啊，咱们大宋在陛下的治理下也会越来越强，别说曾经的后蜀，就连南唐、北汉，也迟早要归宋的。”
“南唐？北汉？”
“是啊，北汉被契丹人罩着，我们暂时还不会去动他们，待先取了南唐，接着就是北汉。只是南唐现在有个李弘冀。”
“李弘冀？他很厉害吗？你打不过？我娘也打不过？”
“不是打不过，只是不好对付。南唐地处江南，鱼米之乡，气候温暖，那个地方又比较富庶，若是归了我们大宋，自然是很好的。”
不知是不是天气比较好的原因，赵云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好像有阳光照了进去，很是明亮。只是那么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又似乎是崇敬的感觉。
看到赵云生一直盯着自己看，李继隆笑着低头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云生，待你长大，那时候的大宋地域辽阔，希望天下都可以任你去遨游。”
赵云生点点头。
“好了，你还小，不和你说这些了。我们快去看灯吧。”
晚上再回来时，周围安静极了，赵云生有些窃喜，她像所有晚归的人一样蹑手蹑脚进入了营帐，可是当看到赵子纾沉默地坐着，她的心脏又突然跳到了嗓子眼里，她双手拽着李继隆给她买的点心和小鱼灯，刚才还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就像烫手的叫花鸡，想扔又不舍得扔。
烛火将赵子纾的脸庞衬得十分温暖，此时早已褪下盔甲的她，才像是一位母亲。
赵云生小声叫道，“娘，我回来了。”她有些害怕，头压的很低，却又忍不住偷瞄赵子纾一眼。
赵子纾冲着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坐下，看她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放在了桌子上，又一副做错事小心翼翼地模样，先是扯了扯她的脸，轻声道，“还知道回来呀！灯会好玩吗？”
赵云生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将头靠在赵子纾的肩上，又拽着她的胳膊，“娘，我想爹了，想回宫去看看。”
赵子纾先是一愣，接着笑笑，“好，马上就到长春节了，是时候让你搬回宫里去住段时间了。”
每次想起来，年少时最惬意的时光都是住在大内的时候，不用早起训练，不用真刀真枪的打架，还不用挨鞭子。都说皇帝住的地方规矩繁多，可是在赵云生看起来，这可是天底下最像神仙住的地方。
回到大内后，赵匡胤几乎只要闲下来就会去看赵云生，每次见她都是满脸的心疼，说晒黑了，又说怎么浑身都是伤，一边骂着赵子纾冷血狠毒，一边又担忧怎么才能不放云生回去。
赵云生听着有人心疼她的话心里喜滋滋的，倒是赵德明很是生气，他是晋王赵光义的次子，自小不被赵光义喜欢，一直丢在宫里被杜太后照看。
赵匡胤本来就忙，能来后宫的时间也少，结果赵云生一回来，他就经常出现在后宫。这个赵云生，不但把所有皇子皇女的宠爱都抢了去，还故意在赵德明眼前炫耀，让他很嫉妒，他想着赵匡胤和赵光义同样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为何在对待子女上千差万别。
他有些恼怒，趁着没人的时候他才发泄一下愤怒，“真不知道赵云生有什么好，怎么大家都宠着她，不就是她有娘也有个好爹吗，得意什么！”他越想越生气，接着狠狠朝着旁边的树踢了一脚。
“赵德明？！”
听到头顶有人叫他，赵德明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赵云生倒掉在树上正笑嘻嘻看着他。
“赵云生，你想摔死吗？快下来，要不然我叫人上去抓你。”
看着远处的内侍宫人往这走，赵云生吐了吐舌头，在众人面前，她还是很给赵德明面子的，她一个起身便从树上滑了下来。
“都是公主了，怎么还跟个猴子一样。”
赵云生笑嘻嘻拉着赵德明，看他一把甩掉自己的手，她又扯着他的袖子，“小明明，别生气了，我爹是看我不经常在宫里，所以每次回来才对我好，我在外面吃苦受罪，他也是心疼我才这么宠我。”
接着她又撩起袖子，“你看我这伤，你都不知道我娘她有多凶狠残暴，天天逼着我练武，还让那些士兵跟我对打，我都快被他们打死了。”她说的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赵德明还是看到了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他有些不生气了，甚至开始同情赵云生了，他虽然不被亲生父亲所喜，但他从小在皇宫又受杜太后照顾，和其他皇子皇女无异，万万体会不到这种挨打的滋味。
看着他沉默又有些难过的表情，赵云生放下袖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道，“你看，咱们皇子皇女都不好过，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惨痛经历。你爹虽然不喜欢你，但太后娘娘和圣人都对你爱护有加，我娘对我虽然凶，可是我爹对我很宠爱，你看老天还是很公平的。”
赵德明觉得说得有道理，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赵云生在不过十岁的时候，就可以看穿人心，就会处理在他看来，那些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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