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西湖往事
以开拓南边版图为借口来到她身边，又故作繁忙地赖在烟雨江南，尽管日日被西湖的氤氲水气腌得霉，钟无情还是找尽借口徘徊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里。&1t;/p>
直到好事的下属将她擒来，曝光了他自惭形秽的偷窥，他一怒之下将那人砍成两节，却暗自兴奋不已，那日藏不住笑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激动。&1t;/p>
为了能衬上她的恣雅态，特意挑了个万里晴空的好日子，又在笙歌巷陌里选了座绮罗庭院，作为初次见面的宝地。&1t;/p>
可惜天公不作美，江南的雨说下就下，打湿了他愁肠百结的眉头。他忐忑不安地等着见她，一会儿拍了拍裤脚，一会儿理了理髻，一会儿又恨不得立即逃回天干物燥的熊州。&1t;/p>
直到被那惊为天人的一眼夺去了早早准备好的所有礼数，他这一颗心才飘飘荡荡地沉了下来。那倾城巧笑的模样，比花面还要娇艳，那嘴角若隐若现的梨涡，比桂花蜜还要甜美！&1t;/p>
心里只剩那骄傲的声音在咆哮，傻子，你怕什么？你看啊，她每一寸皮肤，乃至每一束丝，都是为成为你心中唯一的风情而长成，都是为与你携手走遍这间柳径花阴啊。&1t;/p>
只那一眼，他便认定她是自己绾结同心的妻。虽然属下不解，这样一个不算国艳仙材的水乡女子，阁主为何会对她眷恋至此，但他只很相逢太晚，海约山盟太轻，携手共行的路太短。&1t;/p>
孟尽心从一开始就不怕他，也许是因为初见时，他绯红的双颊和那慌乱飘飞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在听说她心有所属后，意欲拍断腕般粗的柳树，却在她不忍蹙眉时，浮现在英目里知她所感的怜惜；也许是因为现她在勾勒墨非命的眉眼，便故意受伤归来，讨要关怀时的孩子气。&1t;/p>
可她真的不恨他吗？&1t;/p>
他将她视若瑰宝的合婚庚帖撕碎，将她捧在心巅上的爱人踩在脚底，虽因她以死相逼的哀求而饶了他一命，却毁了他光明无量的尊崇与前途，废了他一双能笔走龙蛇，入木三分的巧手。&1t;/p>
甚至他们即将欢欢喜喜结下亲家缘的四位至亲，四位江南才誉天下的先生，不堪此辱，竟一同自绝赴死！&1t;/p>
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却被锁在千羽阁庭院里，看着那日的晚霞宛若被血染上，红得令人心颤，惟叹了声残阳似火。&1t;/p>
就算最后有心人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地对她说漏了嘴，她也没能逃出那小小四方庭院，去看一眼残院焦尸。&1t;/p>
她不敢去想，东西两巷的两家人是如何约定的，竟决心一起以死洗刷此等羞辱。毕竟最该死的是她！是她这个贪恋红尘的人，是她侮辱了两家的书香门楣，是她屈服淫威而嫁给杀人魔头啊！&1t;/p>
终于，三日之后，她寻机逃了出来。她看见了巷头的家，只剩黑黢黢的残垣断木，再没有两鬓微霜的母亲为她备好碗筷，也没有不怒自威的父亲为她指点迷津，她甚至来不及哭，便疯了似的朝着巷尾一路狂奔而去。&1t;/p>
熟悉的街尾，没有了翠竹环绕的篱笆墙，满目的疮痍让她几乎胆汁都要吐了出来。&1t;/p>
她日前尚意气风的爱人如丧家之犬，衣不蔽体地瘫软在废墟里，手肘只凝结着乌紫色的血痂，可伤口里居然爬着数只瘆人的蝇蛆！&1t;/p>
孟尽心尖叫着扑倒在他身上，他那圆圆的眼睛，曾经布满狡黠和傲气的眼睛，如死灰般映着她嚎啕痛哭的模样。&1t;/p>
他挤出一丝笑，想替她拂泪，可手臂刚举起来，手腕便如断了般晃荡着，骇人的模样把他心尖上的妻子又逼出几分悲恸来。&1t;/p>
看着她撕心裂肺的模样，墨非命讪讪地将手藏在背后，柔声道：“尽心，幸好你还是这样完好无损，只是觉得几日不见竟消瘦了些，在千羽阁……吃得不好吗？”&1t;/p>
孟尽心止住哭，匍匐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令人心安的心跳声道：“我会好好的，只求你好好活下去，我别的什么都不要了，相濡以沫也好，永不相守也罢，非命哥哥，我只求你……活下去！”&1t;/p>
孟尽心在他怀里，抬头痴痴地看向他，有些羞涩又有些决然道：“我爱你，我从未和你说过，我真的好爱你，娘拿着求亲的婚帖给我看时，你不知道我乐得有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所以才千方百计躲着你，不想让你看到我的丑样子！”&1t;/p>
孟尽心眼圈涨得通红，只哽咽着继续道：“我从小就日夜盼着能成为你的妻子，你善文，落笔生花，我便习画，誓定要配上你的才情和名声，如今整个西湖的媒婆逢人都说，能配上墨家大才子的笔，只有我孟家的画。”&1t;/p>
孟尽心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早就盼着你骑着白头高马来迎娶我，就算天意弄人，我也是你的墨孟氏，我以你结妻子的名义，恳求你，乞求你，活下去好不好？”&1t;/p>
伸手捧起墨非命惨不忍睹的手，孟尽心的眼泪萦绕在眼窝里，她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只笑着从怀中掏出素净的手帕，一边擦拭一遍细声道：“非命哥哥，你的手废了，尽心便是你的手，小时候师傅教写字，你偷懒不想写，总拿糖葫芦哄我替你写，现在你拿聘礼哄我做了你的妻子，更应该好好利用它啊”&1t;/p>
墨非命眷恋地看着她的小手，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虫子挑出去，轻轻地擦干净污血，又从鹅黄色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将他伤口牢牢地包住。&1t;/p>
她素来笨手笨脚的，什么细心活都干不了，如今倒是有模有样的，最后竟打了个雅致的蝴蝶结，两人相视一笑，竟生出几分缠绵旖旎来。&1t;/p>
这一幕落在匆匆赶来的钟无情眼里，只生出燎原的怒火，他挥出一掌就要将那臭书生劈死！&1t;/p>
“嘭——”&1t;/p>
刹那间谁料，孟尽心竟一头猛地撞向倒塌的房柱，立即，混杂着污秽黑灰的鲜血划过她秀丽的脸庞。&1t;/p>
眼里仿佛有烧之不尽的火，孟尽心撕扯着喉咙尖叫道：“钟无情，你敢动手，我就和他一起死了干净，你真的以为我怕死吗？”&1t;/p>
他一直当她是文文弱弱的水乡女子，不想她癫狂起来竟这般决绝狠戾，钟无情开始真正怕了，收回掌，生怕惊着她，小声求道：“尽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就知道你爹娘会自焚，我只是想带他们回熊州，至于他，只要他不缠着你，我一定不会再杀他！”&1t;/p>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如今我父母双亡，只剩非命哥哥一人，你却毁了他的手，你知不知道这双手……它本该……有怎样的名望，又该有怎样不可限量的前途！你若再伤他一分，我便自毁十分！”&1t;/p>
咬牙眦目的孟尽心猛然将自己的右手食指掰断。只听“咔擦”一声清脆的声音，钟无情青筋暴起，痛苦嘶吼道：“不要，不要啊！尽心，我的尽心！”&1t;/p>
墨非命挣扎着爬起，双眼通红，登时便对着她厉声呵斥道：“孟尽心，你疯了？你再敢做什么，疯丫头，我不许你再做蠢事！”&1t;/p>
孟尽心脸色苍白，没有回他的话，甚至没有看他，双眼只目光如炬地看着钟无情，募的，她笑了，腌臜的鲜血滑过她仰天长啸的嘴，染红她的皓齿和梨涡，让她看起来如痴如狂。&1t;/p>
她笑得犹如地狱里的游魂，道：“好了，如今人都死光了，你带不走任何人，你只能带走我了，一个苟活于人间的野鬼，带我走吧！”&1t;/p>
她咬着牙向钟无情走去，风吹起她残破的裙祙，卷起焦败污浊的黑尘，她决然地向他走去，没有再回头，只冰冷的话散在这一片狼藉里：“君生我生，君亡我殆”。&1t;/p>
这是墨非命最后一次见她，若他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眼，他说什么也不会凶她，他会温柔地告诉她，在这苦难重重的人世，她不该为了他连番自残，他会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绝不是疾言厉色地呵斥她。&1t;/p>
从小他就欺负她，看她性子好，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就带着她走街串巷地疯闹，身子文弱，做不了西湖边上的孩子王，就那逼她当自己的跟屁虫，当她一个人的山大王。&1t;/p>
自己擅字，书法大成，便哄她画画，想着将来一字一画，定能相得益彰，他还那么小，就勾勒好两人的未来，不可不谓，狼子野心，一心想将她这个小白兔剥削个干净。&1t;/p>
他是家中独子，素来霸道，只要孟尽心稍不顺他的意，他不仅要当面吼他，还要写打油诗诗骂她，传的整个西湖的街头巷尾的孩子都在笑话她，再惹得她哭上几鼻子才肯善罢甘休。&1t;/p>
他不仅喜欢凶她，还不许她画除他以外的任何人，不许她辍笔一日放弃绘画，不许她褒赞其他少年，总之，他千方百计地欺负她，她却像个没脾气的烂海绵，笑咪咪地跟在他身后。&1t;/p>
以前，他总洋洋自得，是多亏他耐心好，从来不嫌弃她一笑起来就会凹下去的嘴角。娘说那叫美人梨涡，他嗤之以鼻，这个一不理她就哭鼻子的臭丫头哪里配得上美人二字。&1t;/p>
可自那以后，他连她的笑都要管起来，私塾里的人笑话他把她系在了裤腰上，他还依旧蛮横得紧，把孟尽心当作她的，一举一措，恨不得都锁进自己眼眶里。&1t;/p>
直到那日娘拉来一个肥硕的媒婆，向他递上那耀眼的红帖，他才现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鼻涕虫竟已成了西湖境内炙手可热的少女，她的画甚至传到了京城，引来蜂拥的慕名者。&1t;/p>
而他只晓得捧着那抹鲜艳的红，哆嗦个不停，至今回味起来，仍不敢置信自己还有那么犯傻的时候，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爱已经浸入骨髓而不自知。&1t;/p>
只是他却在那紧要关头踌躇起来，尽心一直“哥哥哥哥”地叫着，不知道她可愿意与他相濡以沫，携手白头？&1t;/p>
如今，二十年过去，墨非命对着空荡荡的人间，想象着她语笑嫣然地飘摇在无忧无虑的白云里，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说，她是我的墨孟氏！&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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