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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围村往事叹清莲


  衙前围村在斜阳偏西以后逐渐地热闹起来。放学的孩童,收工的成年人,收队的耕作者,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衫行走在村道陌上,与风树田园融合在一起,点染出一派农家气息。
远屋近舍相继冒起炊烟袅袅,傍晚时分,正是一家团聚用餐的时刻。
钟立文与许文诗别过曾在社团混过、又改邪归正的青年,挑着附近地带走访了几户人家。吃过闭门羹,受过冷眼,也遭过唾弃,收债的社团人员这个名号,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冒充的。
村民就是如此,虽然他们看重钱财,但也仍旧朴实。他们兴许居住分散,邻里关系并不一定亲切,却比谁都更看重共同利益。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态度里,总有人愿意只言片语地透露他们所了解的卜瑶莲的情况。当然,也有身着碎花涤棉布衫的老奶奶长太息以掩涕兮,感叹卜爹自作自受,以至于连累家道惨淡。
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这果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星辰寥落时,孖文小分队总算在他们或片面或综合的概述中,归纳出一个时间线大致吻合的、关于卜瑶莲的故事。
梦幻若瑶台,清澈如白莲。那位以美玉和芳花为名的女孩子,却有着与名字的意境迥然不同的命运。
桃李年华的她,在成长的岁月里,遭受了太多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她不幸五岁被人贩子拐走,直到快七岁才为警方所解救,凭借脖子上亡母遗留的挂饰被父亲卜型认领回家。本以为是大团圆的结局,不料那却是梦魇的开始。
母亲逝世后,清寒的卜型更加颓废不振,终日无所事事,从投机取巧的奸猾农人,成了游手好闲的懒鬼。不仅如此,他还染上了酒瘾,时常拿家里的物品换酒喝,醉了就发酒疯、练醉拳。最初村民怀着同情心帮助他,也愿意联系社工施以援手,岂料,他不但不知感激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以怨报德。
时间一长,卜型的衰名逐渐蔓延到村子各个角落,大家开始避而远之,甚至有怕事者路过卜家老宅都会远远地绕开,于是,朝夕相处的卜瑶莲,无可避免地成为父亲的首要发泄对象。
自七岁起,她的身体,与幼小的心灵一起,时常浸润在藤条的鞭笞下。
荆棘满地,本是用来形容漫山遍野最常见的两种野生植物、杂乱无章地阻止了人们前进步伐的词语,卜瑶莲却经历了与它的本意近似的遭遇:荆棘满身。
或许是不甘待在零落惨淡的家里,或许是无法忍受压抑的氛围和一个酒鬼爸爸,又或许身体和心灵双重不可磨灭的摧残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远离。总之,她从回村的第二个月开始,就试着逃跑。
可惜,年幼体弱的她,每次跑不出村子,就已经被父亲抓了回来。此后的日子,关禁闭、罚饿肚、受到更重的毒打,成了家常便饭。
心地善良的左邻右舍不忍看到孩子遭受罪孽,旁敲侧击地劝说,终究未果。
然而,这并没有阻挡卜瑶莲离家的决心,一有机会,她便践行出走大计。
数次失败磨砺了她的意志,也增长了她的智慧。她不断从中总结经验、汲取教训,甚至还制定了详细的出逃计划。为稳住父亲的暴躁脾气,年幼的她主动承担起养家重担,种地、收割,从懵懂到熟练,慢慢地学习。她还学会了招揽生意,为他人缝缝补补,挣少量零钱贴补家用。每日的生活被安排的满满的,充实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她的心似乎已经随遇而安,不再有时间和精力来出逃。
卜型看到这一切,渐渐地对她放松了警惕,也很偶尔有了笑脸。待遇的转变,生活的继续,为她赢来了日常偷偷地做准备的时间。
终于,在十三岁那年,她一举成功,奔出了村子,消失了三日三夜。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昼夜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大家只看到卜型怒发冲冠的模样,和气急败坏外出寻觅她的举动。
童话故事里总是说,灰姑娘在受尽折磨后,能有仙女赐予南瓜车和水晶鞋,在舞会上得到王子的青睐。
然而,生活不是童话,生活中的叶限得不到粗布散发的仙人指点,没有祈祷必应的鱼骨,遇不到统治十几个海岛的陀汗王。
卜瑶莲的噩梦并没有因逃离围村而终结。第四天傍晚,她回来了,乖乖地安静在父亲的利爪之下。被拎住衣领的身影,鞋履滑过陌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很奇怪,自打那次回乡后,她仿似变了一个人似的,遇喜不大喜,遇悲不深悲。笑容是淡淡的,颦眉是淡淡的,忧伤是淡淡的,生活也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然而,那眉间心上,有一抹哀愁,虽然看似浅淡,却无论何人,任是怎样,也抹不平。
她努力地种地,努力地做零工,努力地赚钱,却仍然难以填平卜型的欲壑。那位年逾不惑的失职父亲,不满足于家徒四壁的房间卖空的物具,开始借起了高利贷。懒散的他自然是无力还债,所有的任务都落到了少年卜瑶莲的身上。
当同龄人在教室里沐浴着书声琅琅时,她已经承受着身心俱疲的非人折磨;当其他少男少女在家里享受着父母的呵护、长辈的疼爱时,她却在倔强而忍耐地为父亲还债。
许文诗默默地用皓齿咬住唇线,感到心里有情绪一点一滴地弥散开来。其实,她一开始已经想到,从衙前围村这里,无论如何都会听到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可是为什么,当走访过许多人家,以最初的青年口述为蓝本,添枝加叶地送入其余村民告知的信息后,这个大约拼凑成圆的故事,飞入耳鼓、敲打着心田,仍然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酒鬼老爹,承担重活,不断逃跑,反复虐打……这些触目惊心的词语,汇成了她对卜瑶莲的首要印象。
施暴的父亲,坟头的青草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受虐的女儿,也在他逝世三年后,躺在冰冷的尸检房,灵魂去到了他的那个世界。
这些感慨伴随着许文诗做完记录、来到完成了围村的调查工作,伴随着她乘坐钟立文的座驾穿过东头村道、路过太子道西和亚皆老街、回到西九龙总区警署,又伴随着她搭升降机来到四楼,最终回到办公室里自己的座位前。
宽大的办公桌旁,卢天恒与何礼贤已然就坐等候多时。
一对小侣甫一落座,先到的两位同僚便一唱一和地活跃起来。
“原来,陈文新真的有一个同伙,跟他一起发达,那个同伙还是个跛子,名叫跛bo。好巧不巧呢,那位跛bo,有问题的脚,跟我们不能确定身份的死者一样,也在左脚。”
首先开口的是卢天恒,简单几句就抓住了钟立文和许文诗的心思绪。
“还有,他们两个的生财之道你们想都想不到。你们猜是什么?No!玩高利贷?No!看场子收回扣?No!”
何礼贤的自问自答,让许文诗和钟立文感到一阵吐槽,就像那些选秀节目在公布比赛名次之前,主持人或者评委再三说着前奏词句,却卡在得奖者姓名的前一个字,拖足好几分钟的情形。
不过,急于知道答案的他们,仍旧怀着十二分的耐心,没有插嘴,静听后文。
“Ladies  and  gentleman,揭晓答案的时刻到了……”
钟立文忍不住默默地腹诽:只有Lady,哪来的s?
何礼贤自然听不到面前男同僚的吐槽,自顾自说了下去:“是走水货,和拐卖妇女儿童。”
钟立文在谜底公布的那一秒,就带着极大的疑惑:“你说绑架富家千金少爷挣钱我懂,可是香港,有人买孩子和女人吗?”
“他们的销售渠道当然不只是香港。”韦世乐踏着语声跨进门,身后跟着程小雨和李柏翘。
“他们有一个完整的拐卖集团,偷渡出境,以泰国为中转,把拐到的孩子和妇女卖去东亚和东南亚各国。”
他行到惯常的座位前坐下,手势一指,便得来程小雨会意地为他冲咖啡的举动。
咖啡粉入杯,斟上大半水,再用奶油拉出一朵漂亮的花,这是她练了好久才学会的技巧。端着满满的心意,她将一杯香浓摆在韦世乐的眼前,轻松轻巧地依他而坐,伸出右掌一指,善良的双眼里跳跃着直接生动的意愿。
这是邀请品尝的姿势。
他小啜一口,半阖上双眼品味了短暂的片刻,享受地感叹一句:“Nice~~~”,而后才继续说:“小男孩可能运气好些,被卖给那些喜欢儿子又生不出来的家庭,也许还会享受快乐童年;妇女比较惨,卖去干什么你们都懂;小女孩有的被卖给了喜欢孩子的家庭,而有的,则被卖去当童养媳。不仅如此,泰国也成为湄公河地区人口贩卖的集散地,有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也会偷偷运到香港来。”
警察这个职业,在奔赴生死前线、沐浴风刀霜之外,也能收获光怪陆离的广博见闻。即便在从业的几千个日夜里见过太多现象,也总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刷新观感。
在座的同僚,年长的有十余年警龄,年纪稍幼的也入职好几年了。打拐这件事,他们却涉猎极少。
“我知道各位应该没什么机会参与对付人贩子,毕竟最近几年这样的案件都很少了。相比起来,绑架的case倒是不要太多,对象上至富豪、下至经济稍稍宽裕的家庭,从老人到孩子,真是忙坏了各个片区的同僚们。”
韦世乐的一席话正中要点。不知道,是应该庆幸香港社会近年来对孩童友好了许多,还是应该遗憾他们终究太嫩、见识不够?
许文诗轻微低了眉目,脑细胞在飞快地运作。忽然她的灵感源泉迸发,干脆地说:“这么说来,如果确定第二名死者就是那个跛bo,那么这单case里三位死者的共同点可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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