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婚姻的尽头

于雪最近感受到一些压力——来自工作上，或者是来自卓一航说要带她过年回去见父母的事。当然，这一天迟早要来，她没有理由拒绝随男朋友回去见父母，她已经戴上了求婚戒指。但是，她这几天的烦躁还来自另一些事情：顾霏霏很久没跟她联系了。

        一周之前，顾霏霏最后给她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说，她有急事要回老家处理，此后再无音讯。她不知道顾霏霏在老家处理什么急事，是否一切顺利，然而顾霏霏不仅没有回她信息，甚至也不接电话。她感到些微的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分走了她大半精力，以至于卓一航都察觉到她的反常。

        这天晚饭后，卓一航主动担任起洗碗的工作，问她为何最近闷闷不乐。于雪只是说，自己在紧张见未来公公婆婆的事。卓一航耐心地给她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让她别慌，无论到时候出什么事，他都会挡在她面前。更何况，卓一航的父母对于雪的学历、职业和性格都表示非常接受，没有任何问题。睡觉的时候，卓一航把于雪拥在怀里，半睡半醒间问：

        “小雪，什么时候咱们也跟你爸妈吃顿饭？我还没见过两位长辈呢……”

        于雪心里一沉，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她还能逃避吗？相处四年多，她从未对男友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她的母亲。

        没得到于雪的回应，卓一航只轻轻的说了一句：“也不急，咱一步步来……”

        于雪感到不知所措，一件件事缓缓冒出来，挡在她人生的道路面前。她下意识的想法不是如何介绍自己的母亲给男朋友认识，而是想逃。她不能再回到母亲身边，更没办法带着卓一航去见她。她感觉自己做不到。

        隔天，于雪终于等来顾霏霏的回电。她在电话那头慢慢解释着最近发生的事，而于雪越后听，就越是感到心寒和难过。

        顾霏霏说，她回去是因为接到小姨的告知，她母亲遭父亲家暴，身体多处骨折淤伤，伴随轻微脑震荡，不得不住院。在老家镇上的医院里，顾霏霏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今天才终于出院了。

        她听到顾霏霏声音里深深的自责：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看过爸爸喝醉后打她，所以我一直对家里没有好感。这么久过去，我就忘了这件事。我甚至忘了，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离开那个家的，是妈妈拼命保护了我，一直支持着我，她让我有机会离开那里。后来，她总在电话里说，她在家里过得很好，让我不用担心。于是我就真的从来没有担心过她……我怎么能这么愚蠢，我怎么能忘了她还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里？小雪，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只顾着自己远走高飞，却把她留在那里继续受苦……”

        于雪听到顾霏霏在电话那头哭，她安慰道：

        “霏霏，这场灾难不是你造成的，你不要责怪自己。”

        顾霏霏说，她决定帮母亲跟父亲离婚，然后带母亲回城市跟自己住。于雪表示支持她的做法。

        “可我妈不愿离婚。小雪，我要怎么办？”

        “阿姨是在顾虑什么呢？”

        “她……”顾霏霏陷入了沉默。

        “不要害怕，你可以好好跟阿姨谈谈。或许她也处在某种害怕的情绪之中，这时候你一定要镇定下来。无论如何，阿姨她最爱的人是你，她不会拒绝跟你沟通的，慢慢来吧。”顾霏霏说，她明天会带母亲先回市里，跟自己先住着。于雪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向自己寻求帮助。当于雪的脑子塞满了顾霏霏的事情，她才能暂时忘记自己面临的难题，无论如何，她都乐意帮顾霏霏解决当下的困难。

        顾霏霏的妈妈——陈英女士，同意随着自己女儿到城里居住，说是休养几天。她看到了顾霏霏充实而快乐的生活和工作，感到很是欣慰。唯独令她苦恼的是，顾霏霏锲而不舍地劝她跟丈夫离婚，并说医院愿意帮忙开具家暴受伤的证明，她可以很顺利地离婚。唯一难跨过的，是自己心理一关。

        说实话，在陈英女士三十多年婚姻生涯里，“离婚”两个字在她脑海里无数次冒出来，但从没想过这件事有一天会成真。如今，她和丈夫养育的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有着各自的光明前途，她还图什么呢？她的丈夫自从退休后，把老家的小工厂交给儿子打理，开始更加无节制的酗酒和打麻将，仿佛人生已经没有了克制的必要，只需要尽情地享受。

        她因为担心丈夫的身体，总劝他少喝酒，难免就会有口舌之争。世间所有婚姻不都是这样的吗？她应该看开了。况且，她觉得自己太过疲惫了，疲惫得无法思考，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需要积极争取什么？她想，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岁数，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往后人生闹得再鸡飞狗跳，无非就给邻里众人徒增茶余饭后的笑话罢了。

        所以，陈英女士认为自己没必要离婚。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自己离婚了，就要靠女儿养着供着，这必然会耽误她正常的工作、生活和交友。自己就彻底成为了女儿的累赘。

        于是住了五天后，陈英女士悄悄自己买了车票，决定回老家。

        那天顾霏霏外出办事，突然接到陈英女士的电话，说人已在车站候车了，她要回老家生活，让女儿别担心她。

        顾霏霏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时阴云密布地下着雨，她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委屈：“妈，你真的不能留在我身边吗？”

        “留在这里多耽误你呀，家里还有你爸和你哥，他们不能没人照顾呀。”

        “你真的还要回到爸爸身边吗？”

        “没事儿，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顾霏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很清楚母亲的软弱之处，于是决定用一些强硬的手段：“妈，如果你坚持要回老家，那我今天就辞职，我陪你回老家生活。”

        “傻孩子！你的工作和朋友都在这里，你回去干啥呀？”

        “妈，我是认真的。”

        陈英女士动摇了，她并不想回到自己丈夫身边，但她已经无处可去。她听到女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哭腔：“妈，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陈英女士独自坐在长途客运站的候车室里，出神地看着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她久久地沉默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中扮演过的全部角色——父亲的小小女儿，丈夫的合格妻子，操劳孩子的母亲，而她现在正在极速地变老，白发一天天地长出来。

        她平静看到自己的未来，她会像自己的母亲或者婆婆那样，守着一个家，守着自己的丈夫到老、到死。所有女人都是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她很早就认命了，连抱怨的力气都丢失了，更没想过未来的人生会有别的道路可走。离婚？离婚以后呢？她的归属在哪里？她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存款，离婚后要怎么生活下去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候车室。此刻恰好大雨渐停，乌云散去，温暖和煦的阳光从楼顶照进来，包裹到她身上。那一刻，她感到温暖又心酸。

        顾霏霏走到母亲面前，一脸计谋得逞地笑着：“我赢了。”

        陈英女士无奈地说，“你要是把这缠人的功夫用一半到你男朋友身上，也不至于现在还单身呐。”

        顾霏霏不以为意，“知道啦，知道啦。”

        “我现在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陈英女士，我劝你趁早认清事实，你拗不过我的。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后续几天，在于雪介绍的离婚律师的帮助下，顾霏霏很快就帮母亲走完了必要程序，现在还需要回去跟父亲最后面谈一次，双方做最后的切割。陈英女士切实地感受到时代不一样了，从她成长的时代，再到她女儿成长这个时代，人们的观念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时代给了她真实的安全感。让她相信，一个女人的命运可以摆脱单一。

        顾霏霏陪着母亲回到老家，哥哥陪在父亲身边，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四方会谈。

        顾霏霏看到父亲仿佛一瞬间变老了，但他的脾气却丝毫没变，为了维持他最后的尊严继续反对和吼骂。顾霏霏把母亲护在身后，但她发现陈英女士的眼神里不再有害怕，而剩下平静。陈英女士轻轻地握着女儿的手，没有颤抖，也没有使劲。

        陈英女士心中无限感慨，小时候是自己挡在女儿面前，现在她的女儿长大了，可以挡在她面前了。她再望向自己的丈夫，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丈夫最真实的样子——像一只高大粗壮的动物，蛮横地叫喊着，不留余地地暴露着自己的性情：最凶狠，最残酷，最贪婪，也最愚蠢。

        听完父亲一大段发泄般的咒骂，顾霏霏的哥哥率先坐不住了，他离开现场，走到院子里去抽烟，一根接一根。陈英女士叹了口气，转头对顾霏霏说：“让我跟你爸两个人好好谈谈吧。”

        顾霏霏看了看她，然后点头，眼神对母亲示意：“有事就喊我和哥哥，我们就在院子里。”

        顾霏霏和哥哥久违地再次共同回到这个院子，他们小时候曾在这里种花养狗，现在全都消失了。他们也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一切都在岁月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们望着远处的天空，唯有这片天空，在大雨冲刷后依然透蓝而优美，亘古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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