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风华凄凄

他还是自顾自往前径直走着，既不回应水仙花，也不再提华兹华斯。嘉韵悻悻地跟着他，这不是散步，倒像远足。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大丛娇艳盛开的月季旁，她想起来上次从图书馆的窗户处，正好可以远眺到这里。

        戴维斯先生选定居所时，为了图交通便利，那园子空间不大，且多是绿色植物，少有绚丽花朵。嘉韵其实心里很欢喜茶香月季，但从不曾在家中对园艺发表意见。此刻眼瞅着那朵朵明艳，颜色仿佛仕女们脸颊的一抹粉红，羞涩温柔。她自己的常服颜色都是浅浅的，力求不引人注目，但看到这么张扬明媚的花朵，就生出一股子赤诚羡慕来。

        嘉韵很想在这典雅馥郁的粉霞色月季前多逗留一会儿，甚至是俯下身子来细细寻闻下香气。但是看科林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她只能强行发问：“这是什么品种？美得这样……鲜活。”

        科林都不需回头，就轻松答道：“法兰西。”

        嘉韵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便是眼前这一大丛月季的品种名称。然而这个提问并没有让科林慢下脚步，他只是边走边不经意喃喃道：“倒是很好闻，有一点点清幽的柑橘香气。”

        柑橘香气。她想，对，那不就是舞会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楼梯下迎面碰上科林的时候，这男子身上的味道吗？不过分浓郁，倒有少年的轻盈。

        这句话不由得让她又陷入那个印象深刻的场景里，当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因为芙蕾雅的到来，那浑身的防备瞬间被卸掉，从上到下简直泛着柔光。太阳也是如当日一样照耀着他，但只有那一日马上要去见心上人的他，才如同镶上了金边一般精神抖擞。

        “怎么你们家的大小姐这次没来？”科林忽然扔过来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但又像不怎么在乎似的，他只随意瞥了一眼嘉韵，马上就散漫地看向周遭风景。

        好问题，嘉韵想。不过她却不知道伯父到底盘算些什么，只能装作没听出来弦外之音，懵懂作答：“克莱拉和伯母一道去欧洲游夏了。”

        他一愣，走得慢了些，顺便回头望望她，没来由地冷笑了下：“你家大小姐的行程，还真是排得很紧。”

        嘉韵知道科林那冷嘲热讽的劲儿又要上来，却无心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能迎着科林，怯怯问道：“对了，这次来，怎么也没见到府上的大公子？”

        这次科林倒是站定了，他直直地盯了两眼嘉韵，脸上又浮出图书馆初见面时那冷冷的神色：“你也觉得奇怪吧？我同你想得一样。”

        不等嘉韵搭腔，他旁若无人地转了身，随手拣了根草丛里的树枝杈，熟练地往远处抛开去。“我这么乖张不耐烦的性子，本不适合帮家里面迎来送往。又不会说些好听受用的，客人倒不自在了。”

        她听着科林这番促狭言论，心中觉得真是好气又好笑，活脱脱一个任性孩童，听旁人提起阿尔伯特，就莫名其妙升腾起无名火。倘若科林是她自己的境地，岂不要委屈透顶？

        想到这里，她又隐隐地羡慕起科林来。虽说一个是二小姐，一个是二公子，但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公子，她却是纸糊的小姐，名不正言不顺。他讲话这么夹枪带棍，倒说明家中众人宠溺得紧，从不真正苛责与他。只有嘉韵自己这样低眉顺目的，才是处处留神、步步小心，生怕逾矩坏事。

        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嘉韵索性闭了嘴。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沉默着，又走了两三分钟，科林有点局促地将身子转过来，又把手举到额头上，挡住光线，看着像是回望主宅位置的意思——顺便偷偷瞄了一眼她。

        “和您倒不相干。我只是说，我没阿尔伯特那么……适合社交。”他尴尬地开了口，声音沉了个调子，一点点渗下去。

        嘉韵抿了抿嘴。她没抬头，心里想着：真有意思。我只是不吭声，并没有反驳你。你倒像是听到了我心里自说自话一般。

        她又有微微的满足：这个人也不是全然不会察言观色的嘛。现下只有两个人，饶是无心如他，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妥帖。

        所以她应该珍惜，这突如其来的独处时光。

        嘉韵于是把自己双手攥着，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回了句：“您说您不擅长社交——可您的舞，跳得真好。”

        自己话音刚落，她听到男子带着几分狐疑的笑声传来，忽然意识到：这句话还有另一种理解的可能。

        “我是说，那曲《南国玫瑰》，您和布雷萧伯爵小姐的，华尔兹。”

        果然，一说到芙蕾雅，科林整个人都怔了怔。他缓缓地转向嘉韵，那双几分钟前还满是嘲讽意味的眼睛，伴着本人长而深的叹息，轻轻地垂了下来。

        “真的么？”他的眼睛细长长眯成一条，像是被阳光晃了神一样，带着分微醺的醉意，认真又诚恳地望向嘉韵，“是芙蕾雅跳得好吧？”

        嘉韵心里一霎时涌起了连绵不绝的浪花，层层叠叠，温柔地击打着海岸线。眼前这个人，一旦卸下盔甲，不设防的神态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挂怀、想要安慰。

        十九岁的嘉韵如何能料想到呢，这人鲜活又脆弱的样子，会在自己日后的岁月里不情愿地扎下根来，总是扰她心智，令她戚戚。

        可她现在哪里顾得上明天和将来？全副心思都化在一处，该怎么劝慰他？嘉韵只恨自己嘴拙，凑不出什么言之凿凿的话语，搏眼前人一笑。

        她急急地组织着零碎的字句，又觉得都不够真挚和笃定，只得倔强地回应：“你俩都在一处才跳得好。比阿尔伯特和克莱拉还要默契。”

        这话毫无章法，就像小孩子赌气般——“我喜欢的必定是全世界无人可及！”

        科林忽的别过头，像是不好意思相信这直白的称赞般，兀自偷偷笑了起来。

        他又把手掌捂在嘴上，然后笑意还是从他的眼角眉梢、还有手掌缝隙处，像一片涟漪般，一波波地荡漾出来，层层散播开去。

        嘉韵只顾发呆看他，出了神。她看着他笑，也忍俊不禁，想着自己到底是说了句傻话。

        但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不妨就着这青草地和法兰西月季，再多说一句。

        就一句。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能再看到您和芙蕾雅共舞呢？”嘉韵低低地说完，觉着自己的脚步竟然已经是踉踉跄跄的。

        她想，原来醉意和笑声一样，都是可以从一个人传导给另一个人的。

        他因芙蕾雅而醉。而她端详欣赏着他的这份醉意，竟然没发现，两人已经一路来到了静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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