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言寡语

嘉韵欣欣然翻开随意抽取的这本书，名字竟是《皆大欢喜》。她心头一怔：好兆头啊。四下无人，她便踏实地从第一幕剧本逐字逐句读起。可巧剧中有个罗瑟琳，是和叔父的女儿西莉亚住在一处，父辈们争来斗去，两姐妹的感情却是如胶似漆。莎翁的喜剧下笔轻快诙谐，看到趣处，她也忍俊不禁——自从几日前随伯母和堂姐启程来庄园，她几乎无一刻轻松，行事言语需小心翼翼，这会儿可算是能自在独处。

        绿树高张翠幕,underthegreenwoodtree

        谁来偕我偃卧。wholovestoliewithme

        翻将欢乐心声,andturnhismerrynote

        学唱枝头鸟鸣。untothesweetbird’sthroat

        盍来此？盍来此？盍来此？ehither,ehither,ehither

        目之所接，精神契一。hereshallhesee,noenemy

        唯忧雨雪之将至。butwinterandroughweather

        “唯忧雨雪之将至……”嘉韵本来是喜这台词活泼、文采华丽，看入了神趁势读出声来。然而读到流亡公爵的从臣阿米恩斯的这首短歌，前面还是一派林中热闹景象，结尾却隐隐留下伏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嘉韵的忧思，就是寄人篱下，虽然日常旁人看来总是锦衣玉食，但却无法判断伯父为她谋了一个怎样的命运。她终归是不能一辈子借住在戴维斯府上的，但却没有会随她奔走的西莉亚，更难以想象哪里遇得着一见钟情的奥兰多。

        也难怪伯父一向对她的读书嗜好不置可否。她还记得有一次戴维斯先生偶然看到她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简爱》，皱了皱眉：“我听说勃朗特家三姐妹，专写些离群索居别出心裁的故事，蛊惑了不少年轻小姐们的心智，把恋爱当做人生的第一要务。嘉韵，你是我们戴维斯家的后代，切切记住，感情这桩事情，是水至清则无鱼的——特别是女子，更要当心。”

        水至清则无鱼。嘉韵想：伯父这桩婚姻就是成功例证。伯母家是殷实乡绅，带来的嫁妆为伯父日后发迹起到至关作用。他就像是西约克郡公司里的那些花重金铸造的精密机器一样，兢兢业业、心无旁骛；又十分敬重伯母，举案齐眉——可谓是成功商人的典范了。从不曾听伯父说起他有什么浪荡青春。反而是曾听到伯母不屑地提过一嘴，他弟弟，也就是嘉韵的亲生父亲，从小肆意妄为惯了的，才一时兴起恋上嘉韵的母亲，一位怀才不遇又心比天高的歌剧女伶。

        而如今，哥哥已经到了和钱伯斯这种贵族世家相交甚欢的地步，弟弟却早早地撒手人寰，还得需哥哥来承担对失散妻女的抚养义务。可见浪漫这两个字，最是徒耗心力的奢侈品，她是决计不敢贸然追寻的。

        嘉韵读到深处，一时神思飞散，唏嘘起家人过往，只是痴痴地楞在书架前，呆望着图书馆落地窗外的四月樱花，随春风漫天挥舞，似落雨纷纷扬扬，却让人不由得感怀神伤。

        身后却有推门声音吱哑传来，她还来不及应付，就听得一个男声狐疑问道：“这房间是谁进来了？”语气里颇有几分恼怒。

        这肯定不是阿尔伯特，也不像中午见过的一众管家男仆。嘉韵尚在想此人姓甚名谁，又听见男子走近的脚步声，却还没看到人影。想是她此时正在图书馆一角，男子只是看见门虚掩着，被高大书柜和排排旧书挡着，还不曾找到里面的人。

        “是我，先生。”嘉韵想着这句话虽毫无信息量，勉强算是给男子指了个方向。

        这人听见回答，急匆匆地往应答声处走，步履之急，倒像带着风一般。嘉韵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和她隔着面前那排书柜，她头上这半排烫金的莎士比亚全集，正好遮住了来人的脸庞。视线平及之处，这行书恰巧不满，还能瞥见他上身搭着一件淡灰色的大衣，像是车马劳顿刚到家中一样。

        “你又是谁？”书柜后的男子毫不客气地把莎翁全集推向一边，用一双烟灰色眸子冷冰冰地从高处俯视她。

        “嘉韵。”她本来已想好了措词要解释一番，听到这大为不满的问诘，忽而心生抵触，你问什么我回答便是。

        男子从书架后跨一步走出，并不向前，只在旁边从上至下打量了她一遍：“你是阿尔伯特带来的女客？”

        嘉韵感觉到男子眼神中的那点子诧异，还有他言语里些微的不屑，想着这府上能这么直呼大公子其名的，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先挺直肩膀，然后直直地对上此人的目光，平静反问：“您是府上的二公子？”

        这人没想到她反抛出个问题，一时间愣了神，又不甘心对方反客为主，连忙添了句：“我倒是常年住在这里，只不曾想在自己家中的私人图书馆里，还能遇见陌生面孔。”

        话里那“私人”二字咬得极重。嘉韵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阿尔伯特是在她殷切相求之下，才把她留在此处——原来这本不是向外人开放的场所，阿尔伯特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才额外破了例。

        想到这层，本还不卑不亢的嘉韵心里顿时发虚，忙放下手中那本《皆大欢喜》，急急忙忙想放回书柜原处。没承想越是着急就越手忙脚乱，加上那一排原比嘉韵个子高，眼下情急倒不容易塞回去了。

        二公子眼瞅着不耐烦，干脆自己夺过此书，三下五除二放回到应有位置。他又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勉强摆出一副绅士姿态：“好了小姐，您该让我知道贵客来历了吧。”

        嘉韵早前的三分气势已然被匆忙打乱，更觉得自己境地尴尬，只好低声回复：“嘉韵戴维斯。我陪同伯母戴维斯夫人和堂姐戴维斯小姐，来探望伯爵和伯爵夫人。”

        二公子闻言顿了顿，又再度端详了她一番，欲言又止。嘉韵心想：不在被邀宾客名单上的人，冷不丁出现在自家的藏书阁里，也是太过冒犯。只希望他看在双方兄姐的份上，当这事儿没发生，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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