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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暗流


第十五章      暗流

        次日清晨,套上马车跟着人群慢慢地穿过了长长的城门洞,城门外的天色已经变了。

        灰色厚重的云团,被高空的冷空气驱赶着,低低的悬浮在城门上空,缓缓旋转。地面的空气感觉还粘稠闷热。风还没下来,天幕低垂越来越暗,闪电在云层后面,张牙舞爪,一闪即逝,远处闷雷滚滚。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老叔犹豫着,要不要卸马回城,躲过这场风雨再上路。有风卷起地面干燥的尘土和落叶,在空旷的地方打着旋儿,巨大地雨点子开始稀疏的跌落下来。青石站在车辕上,四下张望,城门外摆摊的小贩们,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着一团,正手忙较乱的收拾着货摊。小本生意,舍不得抛洒,片刻功夫,城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管摊税的胥吏,还没喝完手里的早茶,就骂骂咧咧地叫来守门小卒,拉出一人多高的拒马桩,拦出了一个狭窄通道,一个一个的收税后才放进城门洞子里。人群里的呼喝,叫骂声响成一片。

        沈七的脸色也阴沉着,他拉开了油布车篷,叫老叔套上蓑衣速速上路。眼前的状况,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城的。马车在官道上奔跑起来,硕大的马蹄伴着巨大的雨点,一路卷起阵阵黄色的烟尘土龙,这尘土翻滚片刻,就被密集的雨水拍回了地下,再顺着车辙,慢慢地汇聚成黄色的混浊溪流。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声、雨声、马蹄声,闪电仿佛巨龙伸出的利爪,撕裂了黑沉的天幕,雷声如天外巨鼓,隆隆地震荡摇晃着大地。高大的城墙渐渐远了,越来越小,很快模糊不见,那些拥挤在城门口的呼喊声,顷刻间就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风雨里……

官道外的排水渠很快就被灌满了,浊黄的水流如蛇,寻着溃开的口子,极快地往远处的庄稼地爬去。地里也积了一层水,大部分的庄稼都已经收割了。远远近近的积水,慢慢地连成了一片海洋。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马儿的眼睛被雨水涩得睁不开。青石披着蓑衣跃上了马背,探着身子给马头上撑了顶油伞,好似硕大的马头上生了一朵黄油蘑菇,这能管啥用。

        前面的水渠里漂来了一片片黄色,仔细一看,是有人家的稻谷被水冲出来了。转过拗口,果然见一户人家门前的围席谷仓塌了,有三个人正弯着腰,站在水里,用簸箕,笸箩拼命围堵打捞。

        风大,雨急,水在院子各处回荡起无数小漩涡,谷子被裹挟着东漂西荡,哪里能捞回多少来。一个铁塔般的壮汉,赤裸着上半身,嘴里不停的叫骂着,一双肌肉虬结的粗大胳膊,死死地搂着一棵东摇西晃的高大杨树。这大树要是顺风倒下来,这家的房子就算完了。

      “去,帮忙。”老叔勒住了马车,青石从马背上跳下来,狂奔过去。沈七从车厢底下抓了一套备用缰绳,撩开了油布。

        三人没有帮着去捞谷子,老叔把绳子甩向树冠,试了好几回才套牢主枝干。然后使劲把树冠往一边拉,那位壮汉这才松手过来帮忙,他拽紧绳子一声大喝,“咔嚓”树干断了。索性再使劲,把断掉的树冠完全拽离了主干,青石立马拖着浓枝密叶的树冠,给堵在了水流汹涌的院门口,谷子总算被枝叶拦着过滤一下,漂走地没那么多了。

        几人抓起簸箕,帮忙抢谷子,“哗——”的一声,那截剩下的半截大树桩子也倒下了,一段粗燥的树干露在水面上,像一头潜伏的野猪龙。反应过来的男主人,心有余悸的跑过来道谢,一张被雨水鞭打得怂眉怂眼的苦脸。

        雨稍微小了些,铁塔壮汉扔掉了手里的簸箕。谷子已经没什么抢头了,捞回来的,全都湿淋淋地堆在偏房里,漂走的那部分已经看不见了。屋里的地面已经成了一片泥黄色的沼泽地。

        女主人抹着眼泪,拉着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半大小子,对着四人行礼道谢。壮汉叉开蒲扇般的手掌:“好了好了,别礼性了。赶紧想办法料理你家的谷子去!”

        他边说边弯腰拧他的湿裤腿,然后在院子里四处寻找,好一会儿才在水里摸起一把糊满泥沙的长刀,就着水面上晃荡了几下,又在屋檐下的柴垛子上捡起包袱,背上了他的斗笠,光着脑袋径直走进了雨里。路过马车的时候,瞅见了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幺幺掀着一角油布正偷偷地看他。壮汉裂开一张大嘴,露出满口黄牙,冲着小丫头做了个凶形恶相的鬼脸,油布立马就挡了下来,壮汉呵呵笑着踏水而去。

        青石站在屋檐下,一脸仰慕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

      “大侠啊!”老叔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屋主人,正在灶房里生火,想要煮点热汤饭来招待几人。沈七摆手谢绝了,告诉男主人,这雨一会还得下,教他先把谷子水沥干,然后想办法烘烤一下。实在不行,等雨停了,早点把这湿谷子卖到酿酒作坊去,价钱便宜,也算减少点损失,不然等过几天全部生霉发芽就全完了。

        木讷的汉子诺诺地点头,沈七转身从车厢里拿了两包昨晚买的特产糕点放到桌子上。得知前方不远有个驿站,就招呼青石和老叔换掉湿衣服,继续赶路。

        狼山驿站已经人满为患了,马车只能停在炊事房后面的一个柴棚下面,好在可以遮风避雨。这次雇的马车宽大,涂山红带着幺幺就歇在了车厢里。老叔拎着烧酒葫芦,买了几斤卤肉、花生米,带着青石,很容易的就混进大堂里将就去了。

        沈七回到车厢,幺幺已经在垫子上睡着了。这孩子出门特别乖巧,吃了苦头也不吭声。

        涂山红静静地看着沈七不说话,僵持了片刻,后者只能开口说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原来,栖霞客栈中毒的那位年轻仁兄,就是被剑门道追捕的姜八斤,而那位年纪大些的中年人,居然是前段时间,卢重鸣口里,在揽月楼被矿场主跪行敬酒的孔维简孔巡抚。

        堂堂一个二品江南道巡抚,居然在金陵城里住那么普通的小客栈,而且身边只带了姜存这一个护卫。当日酒楼砸窗的也是他了,在栖霞客栈被下毒行刺,这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巨大阴谋。为了避嫌,沈七收了那包银子,还做出逛街买特产的游玩兴致。城外送信也叫那个客栈小二去,姜存用心良苦地不想让沈七卷进这趟浑水里来。

      “这事儿牵扯大了,那位孔大人不一定能挺过来。”沈七不无担忧地说道。涂山红轻轻地拍着熟睡的小人儿,没有说话。

        驿站大堂里闹哄哄地,青石抱着胳膊靠坐在角落里,看着老叔脸膛红红地,和一帮车马行的糙汉子划拳喝酒。为了驱除寒气,被老叔拉着灌了几口火辣辣地烧酒,现在全身都感觉暖洋洋的,很舒坦。

        眼前热闹嘈杂,背后的干草席子,还散发着新稻子的清香味。有点像在芙蓉城的茶楼里,冬日的下午,茶楼里的茶客稀少。空闲下来的少年们总爱爬上后院墙的草垛里。脱掉鞋袜,摊开腿脚,躺着晒那冬天里不多见的暖阳。虎头虎脑的孟洪,最爱挤在青石身边,学着那位姓李的说书先生,拿腔拿调地讲各种方言段子。

        说着笑着,到最后总会绕回去,说他以后,一定要娶个温柔勤快的乖婆娘,天天给他洗衣、做饭、还捶腿。怎么也不能像绣房的何姑姑一样,又歪又恶又好看。每到这个时候,青石就会忍不住一脚把他给踹下去。

        在蒙山云顶茶楼里,除了青石,就是孟洪年纪最大。别看他长得圆不溜丢的胖胖样,成天油嘴滑舌的不靠谱,其实最能周全抗事的就是他。

        小时候家乡闹饥荒,被父母卖给了牙行,指望着能寻一大户人家当个仆人,混个饱饭。小小的孩子被饿得皮包骨头,却死撑着不说话,装哑巴。无论人伢子怎么鞭打恐吓,就是不开口,几番下来,变不出钱来的吃饭嘴巴,被扔到了一口枯井里。等死的几天里,他早早和尿搓好一堆小泥丸,当听见有人路过的时候,就不停地向上扔,终于被路过的何姑姑发现,给拣回了云谷里。

        在云谷里,他大多数时候跟着查二混,何姑姑不待见他,看到他总要骂他贪吃,惫懒。骂完了又给他做新衣服穿,威胁他不学好谋生本事,以后就要他光着屁股去遛大街。他算筹学得最好,夫子年年考究都是他第一,这是青石最羡慕他的地方,在这儿念叨他,不知道这个臭小子会不会打两个喷嚏来回应一下。

        大堂里依旧熙熙攘攘,驿丞撑了一柄黄油伞,独自站在馆驿门外,一个背插小旗的驿卒勒马跳下来,双手递上一个油布包袱,用印交接以后,翻身上马往来路匆匆离去。马厩里,白日里的铁塔壮汉换了一身劲装,一手接过包袱,一手接过钱袋,翻身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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