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下落
月色笼罩整个苏州城的时候，乐坊里的白心芷终于收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从裘府捎来的手帕。
“哎呦，可把我累坏了，”掌事姑姑捂着心口道：“这小蹄子攀上了高枝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拿个东西回来还得要我亲自上门去讨，哎呦喂真是……”
“姑姑快坐下喝口茶罢。”
姑娘们嚷嚷着扶她坐下，有的给她端茶，有的给她扇风。
“唉，这手帕有什么稀奇的，还没我绣得好看呢。”
“就是，”另一个姑娘拿过手帕摸了摸道：“这料子也一般，一看就是已经用过的。”
“切，你还真当她拿好的送你，”扇扇子的姑娘撇了撇嘴道：“我早看得明白，她们俩就不是什么好鸟，不是姑姑她们能有这么好机会？现在可好，在府里好吃好喝地倒全把我们忘了！”
“就是，也就剩小沁你，人美，心善，还惦念着那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白心芷却好像听不见一般向掌事道了声谢，便拿着那方帕子若有所思地回房了。
“你看她，”扇扇子的姑娘又不满道：“要不是咱们乐坊的头牌，哪个会这么顺着她！”
“就是……”
“行了，”掌事皱着眉拍了拍替她捏肩的姑娘的手，示意她轻一点：“有本事你们也像她一样啊，长得好，弹得也好，能讨得客人喜欢，否则啊……”她朝刚刚埋怨的姑娘臀部打了一记：“否则就只能受着，光吃饭不赚钱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的，”被打的那姑娘揉了揉臀部，委委屈屈地道：“入了裘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吹拉弹唱一晚上，再陪客人喝点酒不就全有了！”
“啪嗒”门一合上，外面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全都听不到了。
白心芷坐在床沿上，仔细地翻看手中的帕子。
这是一方非常朴素的手帕，纯白色的蚕丝织成，左下角有一朵紫色的小花，除此以再没有其他修饰。
难道真如她们所说，那两个女孩捎这个帕子回来就只是纯粹为了炫耀或是羞辱曾经共事的姐妹吗？
白心芷神情凝重地把帕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那朵紫色的小花上。
这刺绣是两面绣，手指轻轻抚摸过绣纹，竟发现有些地方的线头已经松了。
白心芷赶紧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松弛的线，露出一张薄薄的唇脂纸，一看就是十分劣质的货色，其中一面的胭脂上被尖锐的东西刮出了几道划痕，这些划痕连成了一个图案，这图案像个篆体的汉字，但白心芷在脑海里搜寻了很久也想不起这是个什么字。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两个女孩确实是遇到了不寻常的事，而裘府也确实有问题。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思绪忽然又飘到了几个月前的塞北，那天自己前去辞行，一路上走得很慢，不知为什么，当她得知谢琰愿意给她盘缠放她离开后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而更多的是迷茫。
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呢？要怎么过呢？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大夏这么多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自己是最不被需要的那个。
那天她的脚步顿在门外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里面的谈话，他知道了他的目的以及他已经查到的线索。
其实她不欠他什么，她很清楚，但她仍想帮他，或许对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或许当对方得知她偷听并暗中调查自己的事情后会重新燃起刚刚熄灭的怀疑。
但那又如何呢？我既然已经听到了，就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我会控制不住地想，他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吗？有被别人发现吗？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尽管知道以他的能力或许根本轮不到自己担心，但还是会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我一定可以帮到他的，只要查到了线索就想办法把消息递到他府上，就算东窗事发，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后，白心芷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到底为什么这么一厢情愿呢？
而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事情，而只是自己的选择，她甚至并不为了这样的选择而有任何牺牲自我的感觉，她反而有种寄托式的轻松和喜悦。
其实这些天她也不知一次地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呢？为什么总是为着别人的事情努力呢？从女娲娘娘派给自己第一个任务时，到自己流落塞外被迫跟在谢琰身边，再到自己主动帮他做事，自己好像一直是顺从内心去做选择，但又好像冥冥之中总是被他人左右。
我到底是个拥有自我的人，还是只是以他人为借口去行动的人呢？
我曾以为的自己心底的那些热爱，又是真实的吗？
她凝视着身旁默默燃烧的蜡烛，神情渐渐变得哀伤。看了一会，她熄灭了蜡烛，和衣躺下，手里还攥着那张带有信息的纸。
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关于过去的事，既然已经决定做了，那就要做好，她对自己这样说。
一片黑暗中，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她刚好能看清手里的那个图案。
她们在裘府的遭遇和谢琰要查的事有没有关联呢？就算没有，也要想办法知道她们的遭遇。
她翻了个身，凝视着那张不知已经看了多久的纸，猛然间，脑海里电光一闪，她猛地一下坐起来，把手里的纸对着月光。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图案，右边和中间是一个连续的笔画，左边是断开的两笔，看上去像个字但又没有这样的字。
白心芷看了一会，忽然把纸对折，只看左半边，对称过来便是一个“水”字，若只看右半边，对称过来便是一个“川”字。
川和水？什么意思？是说她们在有水的地方？可江南水乡，到处都是河流。
白心芷情不自禁微蹙眉头。
忽然，她又想到一点，为什么不直接写一个“川”或是“水”，为什么要把它们合起来？
唯一的解释或许是这手帕若是掉了，或是被别人捡到，也没人看出这是什么意思，自然也就没人追究到她们头上。
也就是说，只有自己才会花这么多时间去想，或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出来？
白心芷现在开始怀疑她们人是否在裘府了，毕竟裘家的主子肯定是识字的，也肯定能看出来。
她们到底在哪里呢？
白心芷起身下床，走到床边看了看，明月高悬于空，看起来还在子时，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她俯下身从床底掏出了箱子，打开锁，里面是自己早就置办好的一套男装，干脆利落，方便行动。
她三下五除二就换好衣服，把那张纸塞进腰带里，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就化成了白狐，后腿一蹬从楼上蹦了下去。
走在街上她又变回了人形，大摇大摆地靠近一些深夜还在街上晃荡的人，一手掏出些碎银两，另一手靠在嘴边小声问道：“兄弟，知道‘川水’这个地方吗？”
此刻还不回家的大多是醉鬼，或是流连于烟花柳巷的人，他们见到有人主动靠近自己，都习惯性地开始露出猥琐的笑容，但见眼前是个仪表堂堂的公子模样，马上就有所收敛。
白心芷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道幸好走之前稍微画了个妆，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普通一些，面容更刚毅一些，再加上天黑，说话时其实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否则估计还没套到消息自己就先遇到麻烦了。
她问了许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摇了头，只有一个衣着比较破旧的邋里邋遢的男子拿过她手里的钱掂了掂，又上下打量几眼她的装束，讥笑道：“怎么？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也会打听这种地方？”
白心芷心中一惊，原来还真有这么个地方，自己在苏州待了两个月竟然都没听说过。
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理由。
那人手随意地一指，嗤道：“往那走，最后面的一个巷子就是了，”还没等白心芷道谢，他便趿拉着鞋子走远，一边走还一边啐了一口痰：“那破地方，要不是缺钱谁去啊，明天就换个好的……”
白心芷盯着他晃晃悠悠地背影，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好的预感。
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朝着那人指明的方向走去。
走了许久，眼看着都快要出城了，她终于找到了所谓的“川水街”，她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这巷子又狭窄又破烂，与名字极为不符。
巷子口的路牌已经快烂掉了，也没有人换，若不是亲眼看到白心芷也不敢相信繁华的姑苏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巷子里没有一点亮光，四周弥漫着酸腐的气味，一路上，她还借着月光看到地上躺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若不是他们震天的鼾声，她险些要以为这些都是尸体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敢惊醒他们。
又走了一小段，她渐渐地闻到一点刺鼻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想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劣质脂粉的味道。
此刻，她的心如刀割，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自己的步伐又沉重了几分。
终于，她来到了一扇狭窄的门前，门是敞开的，有一个中年女子坐在门口磨指甲，那女人见到她吃了一惊，而后问道：“这位公子来这做什么？”
白心芷定了定神，反问道：“还能是做什么？”
那女子看了她一会，起身让路道：“那快进来吧。”
对方的尾音拖得有些长，无端带着些魅惑的色彩。
白心芷在心里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其实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桌子前有两个大汉在吃酒，见到她来了还稀奇地上下打量。
那眼光黏黏糊糊的，又带着些讥讽，白心芷心里已经替他们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只是这目光还是令自己有些不舒服。
门口的女子又带着她继续往里走，经过一个黑暗狭小的走廊后，一排排门帘撞进了她的瞳孔，于此同时的，还有门帘后面传来的不堪入耳的声音。
白心芷闭了闭眼睛，心底涌起一股绝望。
女子转过身来道：“还有几房空着，奴家把她们叫出来给您挑一挑吧。”说着便一个个地掀开门帘喊她们出来。
白心芷看着女孩们慢慢地掀开帘子走出来，在自己面前站成一排，自始至终，她们都没有抬头。
她一个个扫视过去，发现其中有几个女孩看上去很小，个头还不到自己的胸口，身上却穿着不大合身的花衣裙，显示出一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气质。
她并未在其中发现她要找的人，因此只是沉默着打量着她们。
打头的中年女子见此情景有些忐忑，也不知是眼前的这位少爷羞于启齿还是真的没有看中，因此问道：“怎么？这其中没有能令公子满意的吗？”
白心芷瞥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咳嗽一声道：“本公子喜欢新鲜的。”
那女子闻言却笑了，手里的帕子跟着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公子说笑了，这窑子里哪能有什么新鲜的呢？”
白心芷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只好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不是那种新鲜，本公子是问难道你们这场子里就只有这些成年旧货吗？就没进些新的？”
为了让自己演绎得尽量逼真，她只能用这样漫不经心而又带有羞辱的语言去说，尽管她在说出口的时候在全力克制自己心的颤抖。
这样说的时候，她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姑娘们的反应，但她们好像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仿佛已经听过太多，因而变得麻木了。
白心芷感到自己的心又绞紧了几分。
“嗨，原来是问这个啊，”中年女子露出了然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那道帘子道：“里面正用着呢，您要是想要啊恐怕得等着。”
白心芷复杂地望了那帘子一眼，不愿去想象此刻里面的情景。她垂眸敛下了所有情绪，学着她见过的公子哥的样子一撩袍子在板凳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道：“那就等呗，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中年女子听了这话又朝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如同赶鸭子般的赶着那群姑娘回屋了，一边赶一边口中还念叨：“看什么看，人家可看不上你们，今儿再卖不出去铺子等到了天亮要你们好看！”
白心芷就坐在板凳上等啊等，等啊等，越是等她的心就越是沉重，好像是有很多很多东西积压在一起，让她有种嘶吼发泄的冲动，
她想要跳起来站在板凳上，想要撕掉身上的男装，想要一把火烧掉这个丑陋的地方，就算被火舌吞噬掉，就算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也在所不惜。
有一瞬间，她忽然想大不了所有人一起死得了，那些肮脏的嫖客，那些已经对痛苦麻木的姑娘们，大家都一起离开……
下一瞬间她又忽然惊醒，紧接着又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愧疚，自己有什么权利来决定那些可怜的姑娘的生死呢？
假使她们中有人能从泥潭里爬起来呢？她们的命运该握在她们自己手里。
……
又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不能忍受了，于是“唰”地一下站起来，走到那老鸨面前道：“你去把里面那人赶走，我付双倍的钱。”
老鸨吃了一惊，转而又陪着笑脸道：“您看……奴家做这生意也不容易，这赶了客人往后可怎么做啊……”
白心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大步走到帘子门口，作势要掀开。
老鸨赶紧冲过去拦，却又不敢真的碰到她，只好急急地往里面喊了一声。
里面的男人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满地吼了一声：“老妈妈，外面干什么呢？打扰爷的兴致！”
老鸨见他已经听见，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而是贴着门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哎呦，里面那位爷，这外面有贵客等着里面的那个姑娘，您动作快些！”
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夹杂着陌生男人低沉而粗鲁的咒骂声，床板晃动的声响和女人的□□声渐止。
白心芷心急如焚，光凭□□声她根本无法确认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她恨不得立刻进去查看情况。
所幸她没有等太久，那男人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瞪了她一眼，又甩了一吊钱给老鸨，发怒道：“妈的，打扰老子兴致，这破窑子老子再也不来了！”
“哎呦，这位爷……”老鸨吓得赶紧追在他后面跑了出去，似乎是还想着要挽回客人的心。
白心芷再也等不了了，她伸手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问道房间内弥漫的腥膻的气味，她赶忙嫌恶地屏住呼吸。
房间内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暗，一张简陋的床板，一根快要燃尽的白烛，还有一个蜷缩在床上的背影。
她在帘外的时候分明听到了低低的抽泣，但当她踏进屋内的一刹那却见那双瘦弱的肩膀抖了一抖，慌忙拿起被子捂住自己的哭声。
白心芷一点一点地靠近她，直到对方转过身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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