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梦魇
它的皮毛和附近的草堆都沾上了鲜血，而且血迹已经干涸，看起来，它受伤有一段时间了。
谢琰盯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这里人迹罕至，有动物也很正常，估计是它路过谷底的时候恰好被坠落的马车伤到了，真是……无妄之灾啊。
罢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生死自有天命，只是可惜了这一身漂亮的皮毛。
谢琰刚要起身，最后扫了那狐狸一眼，就是这无意中的一眼让他突然间脚步顿住，无法挪开，一个想法忽然在他心里升起——摸一摸它的皮毛，看看它伤在哪里。
谢琰蹲在原地，回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为什么刚刚自己会突然产生那样的念头。
沉默了半晌后，他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了它的皮毛。
毛又光滑又柔软，手感极好，谢琰忍不住多揉了几下。
手掌感受着皮毛下传来的浅浅的温度，感受着一颗炽热的心脏在自己的掌下跳动，那一瞬间，谢琰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击中了他，让他舍不得移开手。
这个小东西，还活着。
或许，它命不该绝？
谢琰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伸出双手轻轻地把它从冰冷的地面捧了起来。
小小的一团带血的白色绒球缩在他怀里，谢琰低头看它，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它柔软的皮毛。
今天有太多想不通的事情，有太多解释不通的行为和念头，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连自我都不能掌控的感觉。
也许，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找到答案，今天，暂且就先这样吧。
谢琰刚想打道回府，天空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是巨大的声响。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残败的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感到奇怪，这天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电闪雷鸣了呢？
再一看天，自从打了一次雷后便再没有动静了，天空也依旧是那般晴朗，若不是刚才大家都看到了，简直让人怀疑是自己出了幻觉。
“兴许是要下雨了，”姚尚鹄仰望着那头顶的一线天际道：“国公爷，依下官看，我们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谢琰也抬头望天，过了片刻，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放弃了自我剖析的谢琰在一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将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带回了舍馆，一路上赚足了目光，惹得大家都在背地里不住地感叹国公爷有一颗菩萨心肠。
舍馆里，兽医扒拉着白狐的耳朵看了半天，最后抬起头来对谢琰说道：“小人以前只医过马，这还是头一次看狐狸，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受了很重的伤，不止是外表，内里的伤更严重，外伤还可以敷点草药，再包扎一下，这内伤……请恕小人无能，恐怕只能看这小家伙的造化了……”
兽医说到后面自己都没了底气，也不知道这只小狐狸对国公爷究竟有什么意义，倘若真是国公爷的爱宠，那自己治不好它岂不是得罪了镇国公，可自己是真没医治过狐狸，总不能乱来，想到这里兽医的额头上冷汗直冒，这下可怎么办呢……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谢琰听了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声：“辛苦你了，只要尽力医治便可。”
兽医愣了一下，随后连忙道：“国公爷放心，小人一定尽力。”
看到谢琰点了头后，兽医才恭敬地退了出去。他走到馆外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里的弦放松了些，原来这位从京城来的国公爷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不过，既然是国公爷的爱宠，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呢？
算了，算了，兽医摇了摇头，将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驱散出脑海，这些问题不是自己该关心的，还是先去准备草药吧。
门外的兽医急匆匆的走了，谢琰走到白狐的旁边，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
白狐双眼紧闭，蜷缩在铺了软垫的篮子里，那是侍女为它临时准备的窝。
它的身体微弱地起伏着，看起来就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一样。
看造化么？谢琰抽回了搭在它身上的手，细细地端详着缩成一团的毛球，不知道为什么，眼前鲜红与雪白交织的画面似乎挑动了某一根回忆的神经，自己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也是在一片枯草堆上，那身被鲜血浸染的白色衣裙，那具布满伤痕的身躯，那双绝望中又带有一丝倔强的眼睛……
奇怪，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谢琰自嘲般地甩了甩脑袋，暗叹自己的联想力未免太过丰富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带走了无数未知的秘密，而自己从始至终始终也没能明白她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她的命数已尽，谢琰看向安静睡着的绒球，无声地问道，那么你的呢？
到达云中城的第二天，正式的谈判还没开始，未知的暗流已悄然在地下涌动。看来自己的出现让一部分人感到很不安，谢琰回忆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边境萧索，连月光也惨淡了几分。
谢琰一个人端坐在书案前，手边放着城中所有人员和地方风土人情的资料，厚厚地一沓，堆起来几乎有半人那么高。
桌角只点了一盏油灯，除此之外，房内漆黑一片，再寻不到其它光源。
谢琰就着那唯一的灯盏细细地查看着手中的资料，屋内屋外一片寂静，似乎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而埋头工作的少年国公却连这微小的声音也自动屏蔽了，无论是眼前还是脑海中，他只专注于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文字。
赵景德推开门走进屋中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少年穿着中衣，身上披着外袍，正端坐在案前处理资料，本就好看的眉眼在晕黄的光线的渲染下更显出了几分温柔。
一看就是要焚膏继晷的架势，赵景德暗暗懊悔不该把自己找来的档案资料一次性全部交上去，他叹了口气，走到谢琰的身边轻声提醒道：“夜深了，国公爷还是早些休息吧。”
虽然知道国公爷将要面对的事情远比预想的要棘手得多，可内心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毕竟不能在还没和对方正面交锋之前先让自己的身体垮掉啊。
谢琰似乎是才意识到赵景德的存在，他缓缓地从堆成小山的资料里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又继续埋头：“不急，派出去的使者有消息没有？”
“暂时还没有，”赵景德答道：“北戎军队驻扎在东胜城外，离得有些远，原本也想着一天内来不及赶回来复命，还请国公爷再耐心等待些时日。”
谢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景德环顾四周，接着劝道：“屋子里太暗了，国公爷为何不多点几盏灯呢？”说着便要摸黑去找其他蜡烛和油灯。
“不必了，”谢琰头也不抬地制止道：“我不喜欢四周太亮，这样会让我无法集中于眼前的事。”
“是。”赵景德停止了动作，垂着手立在原地，却迟迟没有离开。他几次抬头望向谢琰的侧脸，又迅速地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吗？”谢琰有些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那个……”赵景德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道：“您要我打探的那位姜姑娘的消息有了些眉目，当年卡塔尔与老爷、夫人边战边退至两国交界处时，突然得到了王廷内乱的消息，卡塔尔来不及将所有的俘虏都带回去，就将其中一部分直接卖给了当地的人贩子，我派人去边塞各个城池附近的人□□易市场和青楼打听了，他们贩卖人口中并没有脖子上有胎记的，听经历过那场战乱的老人说，凡是出身贵族、官家、富商的俘虏最后都被卡塔尔带回了北戎，卖掉的只是平民百姓。但这毕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姜姑娘也才七八岁，事情或许也没那么糟糕，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谢琰静静地听着赵景德的汇报，在听到“带回北戎”时捻着册页的手指还是忍不住顿了顿。也是，十八年过去了，一个小女孩被敌军掳走了这么多年，期间发生了什么想也想得到，但内心总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谢琰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失踪了这么多年，哪里是一两天就找得到的，继续扩大搜寻的范围，注意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明白。接下来再派人试试两国交界处的黑市，看看能不能从北戎人嘴里套出些消息。”
黑市，顾名思义，是不被官府允许的市场。每次两国关系一紧张，所有边疆的贸易市场都会被立刻喊停，这时候，有需要的人们就会继续在黑市偷偷地进行地下交易，而黑市不仅是交换商品的场所，更是信息流通的好地方。
景德不愧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能摸清这些当地的门道，实属不易。
谢琰笑着看向对方，赞赏地点了点头。
“国公爷，若是……查不到姜姑娘的下落又该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曹公子孤独一生吗？”
“那会是他自己的决定，在此之前不用想太多，只管查下去就是了，”谢琰叹了口气道：“总归要给世文一个交代。”
赵景德退下后，谢琰又接着处理起了那些资料，他将所有与风土人情、地形地貌有关的书册都通读一遍，又将所有在云中定居十年以上的官员、乡绅的资料整理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似乎才想到之前从峡谷捡回来的那只小白狐，忍不住走到房间的角落看上一眼。
白狐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敷上草药并包扎好了，此时的它正安详地缩在篮子里睡觉，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
不知为什么，就算清楚还有一大堆危险而紧急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可每次一看到这个小家伙心情都会莫名地变得轻松。
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去想，只想静静地看着它，这大概就是……“玩物丧志”？
谢琰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哭笑不得，习惯性地想伸手抚摸它的皮毛，又怕打扰它休息，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床，刚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睡意就向他袭来。
屋外的明月光温温柔柔地洒了一地，树影透过窗子投射在墙上，摇曳着身姿向着主人招手。谢琰朦胧的意识陷入了梦境。
梦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得光怪陆离，血月升空，断垣倾坯，黄沙和海水交织在一起，染血的白衣悬挂在萧索的枯枝上，天空下的雨水落到脸上变成了血水，微凉的风吹到了脸上却突然间变成了射来的利箭……
睡梦中的谢琰无意识地皱眉，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渐渐地，空中飘来一丝淡淡的清香，比荷香更素雅，比梅香更幽深，若即若离地围绕在身边，让人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谢琰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舒展开来，他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终于睡沉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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