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投石问路

嘉韵归来家中的时候，已经到晚饭时分了。管家汤姆逊脸色肃穆，告知她戴维斯先生身体抱恙，今天不下楼来用餐，要早些休息。嘉韵本想去楼上伯父的卧室请安，但汤姆逊言说主人专门交待了，晚上不让旁人来扰他清眠。

        到了第二天，嘉韵见管家端了早午餐去戴维斯先生的房间。出来时汤姆逊急急地去请郡上的医生，嘉韵也顾不上许多，连忙去看伯父。

        偌大的卧房里，他上半身努力地靠在床头板上，丝质睡衣在身上晃晃荡荡，整个人看起来佝偻着，比往日瘦了整一圈。嘉韵轻轻进屋，想着脚底的软鞋不要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声响。伯父眼神空洞，脸色潮红，手却握成一团，像是憋着股劲儿一般。嘉韵从未见过这样的戴维斯先生，不仅心内生出一丝丝惶恐来。

        “我没事，嘉韵。”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强撑着吐了句话，“别担心我，也不要写信给你伯母，我只是需要一个人休息下。”

        后来郡上医生来了，在屋里闭门诊断了挺久时间。出来后，嘉韵给大夫奉茶，又问缘由。医生只说是连日来劳累，加上换季气候变化，一时偶得风寒，烧起来了。他已开了退烧药，需得在家静养几天。等身子硬朗些，更应该去医院全面做下检查。

        嘉韵送走了大夫，想着伯父身边一时竟没有亲近人，打算和管家商议着，自己把送饭喂药的活儿接着，也算是尽尽自己的义务。却被汤姆逊一口回绝，说是戴维斯先生特意强调了，让嘉韵只管自己正常作息生活，不用额外操心。

        就这样他闭门谢客，只管自己歇息。到了第五天早晨，嘉韵正在餐桌上对着烤番茄和麦片粥发呆，思忖着不管怎么说，今天也得要去看看戴维斯先生。忽然有手掌的温度从她肩上传导而来，感觉暖洋洋的。她一个恍惚，正要回头，却见伯父身着马甲背心，已走到中心位轻松坐下，对着嘉韵和蔼笑道：“早上光吃蔬菜怎么能行？”，边说还边给她的餐盘里夹上一大块腌肉。

        她看伯父讲话铿锵有力，似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悬着的一块大石不经意间卸下。伯父是她在戴维斯府上的支柱。她总相信，对于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伯父总是能近乎完美地平衡各人立场与利益，正如他在生意场上那般。

        嘉韵瞅见伯父面前正是一盘鳕鱼鸡蛋奶油烩饭，这是他生意顺风顺水时才犒劳自己的私家美食，她心里轻快多了，脸上不自觉舒展开了：“看您今天的气色着实不错！”

        戴维斯先生微笑点头，从盘中舀了一小勺鳕鱼块，津津有味地尝起来，又仔细地端详起他右手位的姑娘，好像还略微计算了下：“嘉韵，到今年八月底，你就有十九了吧？”

        她带着笑意点点头，自己的生日，伯父一向记得很牢，从来不曾错过。虽然不会同克莱拉一样大事操办，但每年总有一份伯父的心意礼物。

        “唔，眼看就要二十了。有什么打算？”戴维斯先生饮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直视着嘉韵，不给她机会逃避这个问题。

        “我？好好地侍奉伯父、伯母……”嘉韵还没磕磕巴巴地答完一整句话，就被伯父摆摆手喊了停。

        “这些场面话不必重复。”老人家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总觉得在我这里是寄人篱下，一贯地小心翼翼。但女孩子家到了年龄，必须得为自己打算。你要是有什么……想法，都不妨说出来。”伯父用手第二次轻拍她肩膀，“我会通盘考虑。”

        嘉韵怔住了。她知道伯父是提醒自己，倘若有意中人选，一定要老老实实禀告长辈，从长计议。可她虽然名义上也过了两个社交季，但舞会上都是充当堂姐陪衬，谨慎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妄念其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伯父这声招呼刚打完，她脑海里瞬间浮现的，竟然是那只尴尬的肖邦圆舞曲，还有那株她一直默默注视着的铃兰。

        可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的。

        她连想也不配想。

        “全凭伯父做主。”嘉韵垂下眼帘，稳稳回答，“您是最了解我的人，又对我关怀备至。未来如何，还得辛苦伯父您老为我操劳安排。”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心中的莫名触动逐渐淡了下来。服从和认同自身的既定命运，是她保持内心平静的不二良方。

        伯父点点头：“嘉韵，你是懂事的。”他又努力咽了块鸡蛋，“上次来家里的那位绅士，姓史密斯的，在我公司里管欧洲各地的销路，你还有印象吗？”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那个男子的模样，热切的眼睛殷勤地眨啊眨，厚厚的双唇仿佛随时都能哈出水汽来，微红的鼻头会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伯父有暗中鼓励此人，史密斯每一见到嘉韵，就露出那种志在必得的笑容。

        嘉韵意识到自己对史密斯的外貌回忆带着偏见，就像她见到他在家中会客厅时，总是不由自主想躲得更远些。

        但她也知道，伯父说这人是他公司里老实可靠的左膀右臂——也许，是在暗示嘉韵，史密斯忠诚纯朴，又倚靠戴维斯先生才得以有今天的地位和家产，对于她，已经足够好了。

        想到这一层，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她带着生理上无端的厌恶，也能心满意足地被冠上史密斯太太的头衔，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吗？

        嘉韵开始后悔刚才那句话说得太满了，就像她往常那样，总是不自觉地就想讨好伯父，感觉这样命运就会对她网开一面似的。

        “伯父……”她涨红了脸，眼里盛着满满的绝望和疑惑，只支支吾吾了两个字，就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你不喜欢他。”伯父言简意赅地帮她吐露了心声。她刚想松口气，却看见戴维斯先生的表情愈发严肃。“嘉韵，我平时事情繁忙，怕是没有太多时间同你打哑谜。”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一下比一下沉重。看来伯父是真有撮合他们的意思，而且不满于她的不识好歹。

        “我总不能把所有你认识的男子姓名都拿来问你一遍。”他语气低沉，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知道你总归有几分害羞，但凡事还是要有个主张才好。你只答我，你认识的适龄男子里，可有合适的对象？”

        合适——嘉韵想，怎么可能合适呢。她是决计不肯说的，但凡那个人的名字出口，嘉韵自己就是天大的笑话。

        “合适是极难的。”嘉韵咬着嘴唇，嚅嗫答道：“伯父，我本没有资格选择。”

        “你真这么想？”戴维斯先生扫她一眼，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缓缓追问，“是怕我给你的嫁妆不够份量？”

        嘉韵急忙摇头：“我哪里敢这么想……”她眼中晶莹闪闪，一瞬间却比平时动人不少，“伯父您教诲过我，爱情……是很奢侈的东西，比财产更难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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