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醉翁之意

嘉韵真的从未怨过伯父，因为这本是她亲生父亲的责任，伯父还念着找寻她们孤儿寡母就已是莫大的情分。到了家中，虽然她吃穿住行不能与克莱拉相比，但伯父已是尽可能处处留心，还经常提醒下人不要怠慢了她。

        就算是克莱拉，虽然娇纵了些，也不过是大小姐脾气，嘴巴上厉害惯了，倒也不曾真的让嘉韵下不来台。

        而伯母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本来一份偌大家业，统统是独女的。伯父供她吃穿不说，还早就明示要分给她一份像样嫁妆，不能失了戴维斯家的水准。所以防备着她一些，不足为奇。

        这情形人人都心知肚明，也没有过什么大的纷争。嘉韵总以为大家都默契不提也就罢了。今天不知怎的，伯父非要挑明出来，她像是被人揭开早就结疤的伤口，又像是被舞台上的聚光灯突然笼罩，颇感温暖的同时，又隐隐地带出些难为情来。

        嘉韵深吸了一口气，想这样也许能够憋回眼泪。她原以为这样的场景，要等到她自己嫁人时候才会出现。想到这点，她忽然一怔：莫不是伯父已经有了打算，今天先来探探她的口风？

        这个一闪念让她着实慌了起来，忙不迭回答：“您这么说，我哪里受得住？这些年在戴维斯府上，是我从小到大，最舒适也最安稳的日子。倘若不是仰仗您，我都不知道现在流落到哪里……不光您，家中其他人对我都细心周到，嘉韵一直感激在心。”

        伯父大度地摆摆手：“你是姓戴维斯的，一家人切勿说两家话。”他停了停，又拾起话头：“而且，虽然克莱拉是我和你伯母一路宠溺着，金银堆出来的人儿——我却知道要论脾气秉性，她远没你成熟懂事。”

        “所以克莱拉那些夸张描述，听一听倒罢了。这毕竟事关她一辈子的际遇，我不能不慎重——必要让你参谋参谋才好。”

        嘉韵这瞬间才恍然大悟。伯父遣她去艾尔斯伯里庄园，的确不是随口一句的无心之举，更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去湖边采风。原来是看她貌不惊人平素少话，正好可在一旁听其言、观其行。

        她心下忽然澄明，嘴上倒是一定要先推辞一番的：“伯父这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姑娘家，年纪尚轻，哪里有这种道行眼界……”

        戴维斯先生摇头笑道：“我是比你年长些，商场上浸淫着，多些对人对事的经验——但倘若我去伯爵家，这一众人怎会在我面前失了分寸？倒不如你和她们同去。他家里人看你不过女儿家，也不用强打精神，想必倒是自然点。”

        伯父铺垫到这里，于情于理，嘉韵都不能够随便搪塞敷衍过去。好在她听这意思，和她自己的命运倒无多少关联，只是侧面找她打听点评下，也就半松了口气。

        她沉吟了一下，一边打量伯父的神情，一边细细揣摩着字句：“大公子为人热情，擅长交际，倒是对我们都没什么架子。”

        “那他对克莱拉是怎样个态度？”戴维斯先生紧盯着侄女追问。

        “自一见面，就热烈赞美——我瞅着倒像是一见钟情。之后用餐、散步也都陪在身边，也和堂姐投缘。”

        “一见钟情……”一家之主听了这词，用手虚掩在嘴边，倒又忍不住笑了笑。接着又反过来问嘉韵，“你倒是看过不少这类小说故事。你且说说，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她本以为是评议他人事体，不曾想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一见钟情？

        说起看到阿尔伯特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男人的俊美里，藏着点深不可测的东西。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蛊惑人心的本领，倒不是夸张，此人也确实做得到。但也正因为玄机太深，嘉韵心中总是无形间警铃大作，抑制住她想要再欣赏一下这位公子美貌的愿望。

        可是另一个人，嘉韵不承认他有什么惊艳过人之处，但自从楼梯口闻到他那股柑橘味道，目视他满怀赤诚渴望地从台阶上奔下——她就总是忍不住替他代入、替他神伤、替他黯然、又冷不丁地为自己感到尴尬。

        不，她用指甲尖悄悄划了自己一下：这肯定不能算是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是因为她惦记着芙蕾雅的倾世舞姿，以及后悔自己在图书馆里与他的交锋还太过温吞。

        又想得远了，嘉韵赶忙把自己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来。不知怎么答的时候，不如反问：“我？我没什么经历，不敢妄言。伯父您……信吗？”

        戴维斯先生闻言一愣，又迟了一会儿才缓缓答语：“我倒不信，可我偏遇上过。”

        嘉韵看他眼神遥不可及，想是不知道陷入青春时与哪个美娇娘的甜蜜回忆中——但却不像是堂姐的母亲。

        “但是这四个字，是做不得数的。嘉韵。”伯父还未沉湎一刻，就严肃起来，耳提面命眼前这个假装懵懂的年轻少女。

        她如醍醐灌顶一般惊醒，低头称是。可不吗？自己的亲生父亲威廉与母亲，倒是一见钟情，可甜美花朵未必能开出幸福果实。

        “那二公子，你可见着了？”戴维斯先生又开启了新的问题。

        嘉韵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脸红，声音却比刚刚低了些：“见着了。”

        “他又是什么性格做派？”伯父开始擦拭眼镜镜片，仍旧不依不饶地细细盘问。

        嘉韵斟酌来斟酌去，也不敢答得太慢，只好坦然回复：“二公子比不得大公子那么和气亲切，对家里的事情，想是没有大公子那么尽心周到。”

        “倒是大相径庭的两人？”他聚起眉头，好像对这情形很感兴趣。

        “看着像是。不过兄弟俩感情应该不错。”嘉韵顺着伯父往下说。

        “哦？何以见得？”伯父再问。

        “我看大公子对二公子的事项一再挂心，言语间经常提起。弟弟社交场上难顾周全，哥哥还经常帮忙收场垫话。”

        “呵呵，倒是兄友弟不恭……”戴维斯先生此话一出，两人都默契地对视一乐。

        “那你呢？嘉韵。倘若这两人，你要从中挑选一人，你选哪个？”伯父趁嘉韵心情放松，忽然来了个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假设命题，令她陡然一惊，花容失色。

        是的，假设命题。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嘉韵把手放到身后，又趁伯父不注意，偷偷掐了自己一下。

        阿尔伯特和科林。他们都姓钱伯斯。怎么可能轮得到嘉韵来二选一——这个在戴维斯家借住的女孩反复提醒自己。

        这可真是诛心之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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